御赐良医 作者:南风歌

    第42节

    向来斯文的萧医生实在想不出新鲜的词了。

    谢景修临走前只说道:“既然你不喜王府,乖乖在广安堂呆着,等我来接你。”

    然后就走了。

    如今他的身份已经被谢景修公开了,谢景修到底打算如何收场?

    萧御心里思量着,终究还是累极地昏昏睡去。

    二九已经领罚去了,老六留在广安堂保护萧御,如今只有老十跟在谢景修身边。

    谢景修一回府就去见了元王爷,却见元王妃身边的秦嬷嬷正在门外站着,看到谢景修来了,秦嬷嬷吓得慌忙跪下,再无往日的自持身份。

    谢景修看也未看他一眼,径直进了房间。

    元王爷一见是他,气得拍案而起。

    “本王正要派人去找你呢,你倒自己回来了。好,好!”元王爷怒道,“你这不肖的东西!马上随本王去简家,跪在你母妃面前认错!”

    谢景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可能。”

    “你!”

    “我不会去,父王也不能去。”谢景修道。

    元王爷气急反笑:“哦?你倒管到本王的头上来了。难不成你也想把本王扫地出门不成?!”

    啪地一声,一只砚台碎在谢景修脚边。

    秦嬷嬷跪在门边,听着里面的动静,心里又是忐忑又是庆幸。

    庆幸的是,元王爷终究对王妃旧情难了,不会放任王妃离开王府。这个王府,毕竟还是王爷做主的。

    里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秦嬷嬷听不到言语,只能提着一颗心跪在走廊上,等着元王爷走出来,带人去将王妃接回府来。

    这一等就等了半个时辰。秦嬷嬷不敢擅自站起来,双膝跪得疼得钻心,一身冷汗,才等来面前那高大的朱红门扉再次打开。

    元王爷从里面走了出来,秦嬷嬷一脸希翼地抬头看着他。

    “嬷嬷怎么跪在这里,还不快扶嬷嬷起来。”元王爷训斥着一边的小丫头。

    秦嬷嬷让两个小丫头搀着站起身来,见元王爷这副态度,心里更是安定下来。

    却听元王爷道:“你马上回简家去,好好伺候王妃,不得怠慢。”

    “什……什么?”秦嬷嬷不敢置信,踉跄着往前一步,“王爷、王爷不去看看王妃吗?!”

    元王爷眉头皱起,摇头道:“本王就不去了。”说完转身就走。

    秦嬷嬷赶了两步,唤道:“王爷,王爷——”

    元王爷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谢景修施施然从房中出来,秦嬷嬷忙停住脚步,噤若寒蝉地站着不敢抬头,直到谢景修的身影离开这院子,才敢软了身子让两个小丫头搀着。

    竟然连王爷也被世子说服了……秦嬷嬷有些恍然地被下人恭敬地送出了王府大门,回望着那高大威严的门扉在她的面前轰然阖上,秦嬷嬷还有一瞬间的不真实感。

    这座锁了王妃数十年的牢笼,就这样将王妃,拒之门外了?

    世子在王妃面前向来恭顺,无论王妃提出任何要求,他都会达成王妃的愿望。所以她们都将他当成一个可以任意拿捏的孩子,直到今日秦嬷嬷才突然回过神来,她们明明知道世子的能力,王妃到底是为什么敢对他步步紧逼?

    王妃对他没有尽过一日的责任,她们何来的底气,世子会永远任她们予取予求,永远不会对她们翻脸?

    秦嬷嬷坐上马车,满心茫然地回到了简家医馆。

    简六小姐的丫鬟迎了出来,殷勤地上前搀扶着秦嬷嬷。

    “嬷嬷可算回来了。”半夏笑道,“王妃听说你回王府去找王爷,气得一下午没得安稳。嬷嬷快去看看王妃吧。”

    元王妃歪在矮榻上,面上盖着丝帕,仍像她在怡然小居时那样。

    简夫人和简六小姐陪在一边,低声地说着话。

    屋里的人听到秦嬷嬷回来的声音,简夫人忙站起来迎了出去。

    秦嬷嬷向简夫人行了礼,简夫人忙不迭地让她起身,不敢受礼。

    元王妃猛地从榻上坐起身来,目光冷冷地看向秦嬷嬷。

    “谁让你去找他了?你这样自作主张的奴才,我是要不起了。”

    简六小姐凑到元王妃身边,挽着元王妃的手臂。

    “姨母不要生气,仔细身子要紧。秦嬷嬷这样的忠仆正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您可不能伤了嬷嬷的心。”简六小姐说着,笑着看向秦嬷嬷,“嬷嬷一定累了,快些去休息吧。就算要回王府也不急在今日。不知王府派了什么人过来?我让半夏去打发他回去。”

    王爷是不会让王妃离开他的身边的,她们都知道。

    元王妃冷声道:“我不会回去的!你以后再敢跟那边有联系,就不要再跟在我身边。”

    秦嬷嬷福下身去,涩声道:“王妃不用生气,您……不必回去了,老奴也不会再去找王爷。”

    元王妃猛地转头看向她,简六小姐也是一脸不解,与简夫人面面相觑。

    秦嬷嬷低头道:“王爷说了……让老奴回简家来,好好伺侯王妃。王爷没有要接王妃回府的意思。”

    “怎会如此!”简夫人惊呼出声,一脸不安地看着元王妃。

    元王妃面色惨白,薄唇微颤着,终是冷笑出声:“好,很好,所有人都遂愿了。”

    简六小姐缓缓站起身来,走到简夫人身边,二人相视的双眼当中尽是相同的愁绪和不安。

    第133章 剥夺私军

    萧御的身份不胫而走。

    第二日元王爷和谢景修就被召至宫中训问。元王爷尤自一头雾水,谢景修只将安国公夫人凤云宁强逼兄嫂,将萧御自小以女子身份养大的事实禀报了上去。

    “内子受制于安国公府之势不敢暴露身份,微臣也是在成亲之后才知道实情。”谢景修道。

    皇帝原本只是想借机对付元王府,即便不能一举铲除,至少也要削薄它的势力,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桩内情。皇帝顿时神情扭曲,又将安国侯也召过来斥骂了一通。

    安在青都快忘记凤云宁那个女人了,没想到她还给自己埋了这样大一桩麻烦,心里更是恨不得生啖其肉。

    最后安国侯丢了爵位,元王府也被剥夺了豢养私军的权力,空留一个并肩王的名义。

    要不是害怕狗急跳墙,永荣帝恨不得将整个元王府一撸到底。可惜一口啃不下硬骨头,这个良好的开端已经超出了永荣帝的预料。没了谢家私军的元王府,不过一只被拔了牙的狗,总有能够一举铲除的那天。

    豢养私军,正是梁国历代皇帝最为忌惮元王府的原因之一。

    梁国建国之初,皇室并非民心所向,一同起事的谢家同样手握重权。

    共同扳倒前朝之后反倒兄弟反目,战乱又持续了十年之久,却是谁也赢不了谁,反而几乎耗尽了两方之力。

    是年民不聊生,烽火四起,又有北方外敌伺机进犯,一举侵占数十个城池,沿海地区还有倭寇横行。

    皇室与谢家只能停战言和。当时的宋家,后来的皇室,无论实力还是在臣民之中的威望都略胜一筹,谢家俯首称臣,却仍旧拥有并肩王的地位与豢养谢府私军的权利。

    数百年来皇室与元王府通婚无数,表面平和,却无不将其当作心腹大患,只是历代帝王都无法将其彻底铲除。

    今日能够夺其私军,已是断其一臂,永荣帝表面气怒,心中却是畅快之至。

    自古红颜如祸水,没想到一个男人也能把元王府祸祸到这个地步,谢景修年少早慧,素来沉着稳重,完全不似一个少年人,虽然没有显露什么才能,却让人看着就心生忌惮。

    如今居然栽得比谁都重,还是栽到了一个男人的身上。这真是京城里前所未有的大笑话。

    元王爷莫名其妙丢了谢家私军,虽说数量不多,只有两万,但到底是元王府的权势所在,如今因为一个世子妃就被皇帝找着借口尽数收回,元王爷岂能不怒。

    刚出皇宫,元王爷就恨恨地一掌拍在谢景修身上。原本还想照脸打,却终究没敢下手。

    “你这逆子!怪不得在本王面前说什么皇上对元王府不满将对元王府出手,让本王不要把你母妃接回王府来。原来说到底是你自己惹出来的祸事!”元王爷气得七窍升烟,“当初为了娶那个人,你跟本王和你母妃闹不和,如今可好,整个元王府都要成为京城的笑话了!你这个不孝子,元王府总有一天断送在你的手里!”

    跟在谢景修身边的老六和老十见元王爷一掌打在谢景修身上,差点就要对元王爷出手,最终是理性压制住本能,没有干出那不逆不道之事。

    谢景修也不理会,只是看了元王爷一眼。

    “皇帝既然已经出手了,就不会一击脱离。以后王府的麻烦还有得是,父王如果自认能保阖府周全,你便把母妃接回来吧。”说完便径直走了,直把元王爷气得跳脚。

    元王爷也知道世子妃之事不过是一个借口,便是南要就把他休了,也不可能让皇帝收回成命。

    如今王妃不在王府反而能得清净,只是要派足了侍卫暗中保护她的安全。

    元王爷自去安排不提,元王世子妃原来是个男人这件事,却是转眼间传遍京城。

    堪称满城哗然。

    广安堂这几日的生意都好了许多,萧御实在受不了那些惹有似无的窥视目光,干脆把外堂的事务都交给秦老大夫和秦竟,自己只缩在后院里看看医书晒晒药草。

    那一日在场的人当中,惟一会把他的身份到处乱说的,大概也只有简六小姐和元王妃了。

    这件事往小了说是一件乌龙,往大了说是欺君之罪,毕竟是蒙皇帝圣旨赐婚的,全看上头那位是怎么想的了。

    按照现在的形势来看,萧御本就不觉得那个皇帝会放过这个趁势削弱元王府的好机会。

    事实果然如此,元王府现在应该算是元气大伤了吧……

    若是元王妃说出去的,那她真是白担了一个江南才女的名声,实在是糊涂到底了。

    冯老大夫来过一趟,亲自从萧御口中证实了他的身份,整个人都恍乎了起来。

    冯老大夫对谢景修向来是真心关爱,萧御面对他便有些羞惭之色。

    “世子……世子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冯老大夫问道。

    萧御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便道:“没成亲之前,他就知道了。”

    冯老大夫却似乎受到的打击更大了。

    如果是成亲之后才知道,还可以说谢景修是被骗了。可是成亲之前他就知道,还为了娶这个世子妃把所有人都得罪了一圈,谢世子根本是从根子上就歪了啊……

    冯老大夫心中虽然担忧又不喜,但他终究不是谢景修的正经长辈,因此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闷闷地离开了。

    谢景修现在也基本不回元王府,便在广安堂的后院里跟着萧御住了。

    萧御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元王府居然是有自己的军队的,怪不得谢景修身边那些数字军团不像一般的家仆侍卫,想来是当作军中将领培养的。

    现在可好,因为他的缘故,军队没了,数字军团没有用武之地,就要变成数字面团了。

    萧御实在替谢景修担忧,连那天下午的荒唐事也没闲暇计较了。

    谢景修一撩衣摆坐在他身旁,伸手弹了弹他的眉间,笑道:“钰儿何故如此愁眉苦脸?”

    萧御担忧的是元王府没有自保之力,皇帝以后会再出手。

    “钰儿多虑了,皇帝便是有心也无力行事。”谢景修笑道。

    “为什么?”萧御奇道,“我听二九说过,这些年有不少忠臣良将都被除掉了。”

    “你听二九说?我记得你跟二九不熟。怎么你跟他关系很好么?”谢景修看了他一眼,声音里带着一线凉凉的味道。

    萧御一头雾水。二九跟在他身边整整三个月,再不熟悉也熟了,谢世子这阴阳怪气的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的贴身侍卫是不准跟别人关系太好的?

    谢景修不再看他,继续道:“你也说了是剪除的都是忠臣,元王府哪里像忠臣了。”

    萧御:“……”好像是这个道理。

    “不对啊,皇帝疯了么,把忠臣一个个干掉,对他有什么好处。”

    萧御自己说完便想起那个大名鼎鼎的李丞相。

    “不会吧……难道说——是李家?”萧御顿时大悟。

    谢景修点了点头。

    “李贵妃受宠十几年,李丞相权势如日中天,李家借势铲除了不少不愿与李家结派的臣子。”谢景修道,“元王府从不过问朝廷中事,李家也不愿意来碰这块硬石头。”

    萧御若有所思。忠奸之战,因为摊上了一个色令智昏的昏君,反倒是忠臣一个个失势倒台。

    “朝中只有一个方丞相能与李家抗衡。方相是当世大儒,桃李天下,声望非常人可比。便是投靠了李家的一些官员也要唤方相一声老师。李丞相想要只手遮天,却始终未能将方相扳倒。你初见祖父时,他便是为了帮助方相才去的淮迁。”

    “这样啊……”萧御点了点头,“元老王爷也算是忠君为国了。可是,元老王爷这么大年纪,你怎么还让他老人家独自出去做那么危险的事啊?”

    萧御有些不赞同地看着谢景修,这孩子,说他不孝还真不孝。

    谢景修一笑:“我劝过祖父别去做,他只是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萧御瞪大了眼睛:“为什么?祖父做的事,不也是为了帮助方相,帮助那些忠臣吗?!”

    “忠臣忠的是谁?忠于一个昏君的人,有什么救助的意义。”谢景修不屑地嗤了一声,十分惬意地仰在榻上,将脱了靴子的脚搁在萧御的腿上。

    萧御顾不上把他的臭脚丫子扔出去,一脸不敢置信地道:“你、你居然是这种世子!”

    谢景修瞪了他一眼:“那些所谓忠臣,一心只知维护皇室正统,只知扶持那个幼弱太子。这天下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谁在乎过?这种人,救来何用?”

    萧御说不出话了。

    谢世子一个土生土长的封建士大夫,倒比他这个现代人还开明。

    他不知道谢家当年也是差一点就君临天下的家族,对待皇权的忠诚原本就比别人薄弱得多。

    谢景修动着脚轻轻在萧御的大腿和小腹上揉着:“别说那些没意思的事了。钰儿脱靴,上榻来陪我睡会儿。”

    “……”这个小妖精。

    萧医生甩开谢世子两只穿着雪白袜子的脚丫子,撩起衣摆走了出去。

    第134章 嫁妆之事

    安国公府。

    如今安在青丢了侯爷的爵位,嫡子又还未来得及请封世子,似乎再无拿回爵位的可能。

    除了他原先领着的四品闲职之外,整个安国公府竟是再无能够顶门立户的人才。

    老安国公得知之后气得几乎昏厥过去,一通大发雷霆,最终只能命人将敕造安国府的牌匾取下,换上不起眼的安府二字。

    如果已经有后辈请封了世子,安府还不至于一夜之间没落至此。皇帝只罚了他一人,只要还有世子之位在,安家后辈要拿回爵位也不是没有一丝机会。

    可偏偏他膝下几个儿子尚无一个请封世子。而这也是拜那凤云宁所赐。

    安在青心里简直恨毒了那个搅风搅雨的女人。如今回头想来,正是他当日猪油蒙了心硬要娶那个泼辣无状的女人回来,才为安国公府埋下了今日的祸根。

    如今的安府大夫人路氏根本懒得搭理他,她对这个男人的所有期望早在他为了一个凤云宁而辱没她这个官家千金的时候磨灭殆尽。如今她膝下有二子一女,只要好好教养孩子成才,她日后的荣华富贵自有着落,这安国公府的爵位根本无足轻重。兴许没了那中看不中用的爵位,还能少些龌龊的龃龉。

    安在青一腔怒火无处排解,干脆去了凤云宁被关着的那处偏僻小院。

    凤云宁如今早没了昔日的光鲜。

    安在青让人灌了她哑药,她无法说话,被扔到这破败的院落当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身边只有一个有些呆傻的粗使丫头。现在吃喝拉撒都得自己动手,衣裳穿得比府中仆妇还不如,早已形容枯萎,哪里还有当日那明艳张扬的安国公府正室夫人的气派。

    “啊啊——”

    安在青踏入小院的时候,正在院中生火的凤云宁一眼瞧见了他,浑浊的双目猛地亮了起来,有些激动地起身迎上前去。

    她总不相信这个曾与她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的男人会对她如此绝情,成亲数年她们争吵无数,安在青也冷落过她,却总是无法彻底放下昔日之情,最终还是会回到她的身边。

    所以她一直在等,等着安在青的怒火熄了,再一次记起他们当年的柔情蜜意。她知道这个男人是个重情之人,否则当年也不会为了娶她这个毫无背景身世的妻子而得罪了吏部尚书那样的岳家。

    如今,她终于等到了。

    凤云宁看到那张久违的俊朗面容,欣喜若狂淹没了一切理智,自然未看到安在青那副黑如锅底的脸色。

    “贱妇!”安在青一脚踹在凤云宁的心口,凤云宁连叫也未能叫出声来,就缩起瘦小的身体倒在了地上。

    “你当年到底给我吃了什么迷魂药,竟把你这个搅家精娶了回来!”安在青上前揪起凤云宁的头发,强迫她抬起脸来,咬牙切齿地怒道。

    凤云宁一脸惊惶不安,泪水流了满脸,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连连拜求。

    安在青想起凤云宁被打落到这偏僻小院的原因,心中一动,捏着她的下巴冷冷道:“我倒是奇了怪了,你为什么要逼凤云飞把他的长子当成女人养大?他竟然也会同意?你们这两兄妹到底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没记错的话,你那个侄子,倒是与天羽一般大的年纪……”

    凤云宁闻言顿时瞪大了双眼,却不知她到底是为凤照钰的身份被揭开而惊,还是为安在青怀疑起当年凤府也参与换之之事而怕。

    她自然是不在乎凤云飞的死活的。只是如今她处境凄惨,正要靠着凤府的地位给她一丝庇护,若是连凤云飞也出了事,她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么?!

    安在青看到她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猜中了当年实情。

    他鄙夷地甩开凤云宁,拿出帕子来擦了擦手,起身道:“呵,这么多年以来,你们这些下贱的乡巴佬就把我安国公府当猴子一样地耍。好,很好。”

    凤云宁膝行两步抱住他的双腿,仰头泪流满面,喉中嚯嚯作声,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安在青嫌恶地一脚踢开她,将手中的帕子随手一扔,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

    凤云宁追到院门边上,外面守着的婆子已将门轰然阖上,从外头上了锁。她在门边号哭了半晌,直哭到声音嘶哑,外面再无一丝声响。

    凤云宁无法,只能慢慢起身,捂着仍旧闷闷作疼的胸口向院内走去。

    破败的石板路面上散落着的丝帕在日光下映出华彩的光芒。凤云宁愣了半晌,俯身捡起帕子,掩住面孔嘤嘤地哭了起来。

    后悔吗?也许是后悔的,只是已无人再为她的后悔买帐。

    元王世子妃原来是个男人,这件事无疑给京城众人贡献了一个十足趣味的茶余谈资,给那风流纨绔的酒桌上添了无数绮思,却也有人因为这个消息终日忐忑不安起来。

    卢氏坐在房中,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丝帕,盯着那火苗跃动的灯丝出神。

    凤云飞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进来,笑道:“夫人找我?”

    卢氏猛地回过神来,抬头看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吧。”

    凤云飞原本想要坐在卢氏身边,此时也只能顺着她的指点坐得远了一些。

    “听说,老爷的长女凤照钰,原来应该是长子?”卢氏开门见山道,一脸的认真。

    凤云飞叹了一声:“夫人也知道了。说起来,都是我的疏忽,让那孩子受委屈了。”

    “老爷到底有没有想过这件事的严重之处?!”卢氏见他一副不着调的模样,忍不住拔高了声调。

    凤云飞一愣:“严重之处?夫人可是听说了什么。”他说着笑了笑,“若是担心谢世子为此生气,那夫人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谢世子早已摆明了态度,他待钰儿一如继往,绝不迁怒。”

    卢氏冷笑一声:“老爷倒是心大,您自己做过什么好事,莫不是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凤云飞不解:“这……还请夫人指教。”

    “你妹妹到底是为何被安国侯厌弃的,你不会一点也不知道吧?!”卢氏冷冷道,“以农妇之子换了安国公府的血脉 ,该说她是无知呢,还是大胆呢。她的事都已经败露了,老爷这同谋倒是丝毫不担心自己,该说老爷是心大呢,还是愚蠢?!”

    凤云飞心底一颤,冷汗差点流了下来。

    “夫人……夫人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你是同谋?”卢氏撇了凤云飞一眼,又恹恹地移开了视线,“从我得知凤照钰的身份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了。你的长子被凤云宁逼成女儿教养,你这做父亲的竟也不管不问。凤照钰和安天羽又是同一年出生的人,你以为安国公府里的人都是傻子,会想不到这其中的联系?!”

    凤云飞一听顿时失了分寸,站起身来不安地来回踱步。

    “这么说来……安国侯爷……都知道了?!怎么办?那该怎么办?”

    卢氏看他那副没主见的模样,心中更加厌烦。

    “如今安国公府已经失势,你堂堂一个御前太医,四品院使,你怕什么?”卢氏道,“我只是给你提个醒,日后在皇帝面前当差更要小心,千万别让人拿了差错。安国公府今非昔比,要跟你这个太医院使直接对上,他也没那个底气。”

    凤云飞一想,似乎正是这个道理,自己的担忧实在没有必要。

    他面上堆起笑,凑到卢氏面前做小伏低地给她捏肩。

    “多亏了夫人聪明机敏,为夫真是少不得夫人这样的贤内助。”

    卢氏厌烦地躲开他:“老爷不用如此,我也要得凤府庇护,自然为凤府打算。如今却有一桩难事,还望老爷看在我为凤府呕心沥血的份上,替我担待起来。”

    凤云飞听她的话音似有哪里令他不适,一时却又回不过味来,见卢氏双目清亮地盯着他,忙道:“夫人有何难处?我是你的夫君,自然该为夫人遮风挡雨。夫人何必如此见外。”

    “那好。”卢氏伸手递给他一沓描金纸。

    凤云飞疑惑地接过,一页页翻看,只听卢氏道:“这是方家向我讨要嫁妆的嫁妆单子。老爷也知道,凤府在京城立足不易,你交到我手里的那些财物,我尽数用在凤府的日常开销和人情往来还不够,如今上哪里找补出这六万两的嫁妆给她?”

    凤云飞甫一听到方氏,竟有一瞬的失神。

    当年若不是凤云宁作梗,方氏本应还是他的妻子,是他情窦初开的年少时节真正动过心的美好女子。

    只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这……方氏嫁入凤家时十里红妆,折成银两,十万两银子总有的。”凤云飞道,“如今只讨要六万……已是……”

    方氏在凤家的那些年根本用不了四万两银子,只怕方氏将当年替他上京铺路的那些银子也算在折损里面了。

    有了那些银子,才有他今日的地位,才有照棋和照钰今日的身份。

    在其他事上总有几分愚钝的凤云飞,却一瞬间就明白了方氏的心思。

    这是要彻底划清干系的意思,还要给照棋几分底气,大概是怕将来他和卢氏随意拿捏照棋。凤云飞心底涌起一丝苦涩。

    “只讨要六万?”卢氏冷笑出声,“老爷说得轻巧,你自己一月俸禄能有多少?加上贵人的赏赐又能有多少?你若能拿出这六万两银子来,我倒是不介意一个子儿不少地送到方家去。”

    凤云飞忍不住皱起眉头。

    “自你嫁入凤府,府内所有的财物就全部交由你的手中保管。要说凤府在京城立足不易,明明最不易的那几年都是方氏掌管中馈,却也并未动用多少银子。交到你手上的时候,方氏的嫁妆也还在公中,加上凤家在京城几年攒下来的家底,怎么也有十几万两银子。如今竟连六万两也拿不出来?”

    卢氏听他一笔笔算得清楚,面色发白起来。

    “你万事糊涂,倒是在银钱上面跟我算得清清楚楚。”卢氏冷笑道,“好,你既如此信不过我,这中馈之事你便另请高明吧。”

    “哪里是我信不过你……”凤云飞忙道,见卢氏一脸冷淡地不愿再搭理他,他也不想再吵什么,又安慰了两句,最终道:“银子的事我会想办法,夫人不必担心。”

    见卢氏仍不理他,凤云飞只能低叹一声,转身走了。

    他不是不相信卢氏,卢氏一直都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日常饮食起居也向来朴素,从不铺张,从哪里看也不像是贪财之人。

    只是他还没忘记,谢世子送来凤府的那天价聘礼失窃之事,最终所有证据都指向了卢氏……

    凤云飞想不明白,只是如卢氏所说她的确对凤府十分维护,便是钱财之事上有些偏颇,他也不愿斤斤计较。

    凤云飞在为嫁妆之事心焦,作为债主的方家也不是没有一丝顾虑。

    萧御和谢景修选了一日回王府看望毛毛,却在广安堂门口和方三老爷碰了个正着。

    “世子,钰儿。”方三老爷一袭宽袍大袖,身姿风流,站在马车旁边向他二人拱手行礼。

    萧御每一次都会被他三舅的美貌闪花了眼,这一次也不例外。他转头看了谢景修一眼,却见谢景修竟然也在遥遥地向方三老爷行礼,面上还带着一抹淡然笑意。

    “你不是向来挺高冷的吗,对我三舅倒是友善。”萧御凉凉地道。

    谢景修看向他:“什么是高冷?”

    萧御哼了一声,走向方三老爷。

    “三舅,什么风把您吹来了。”萧御笑道。

    方三老爷看了谢景修一眼:“你们正要回王府?先上马车吧,我们车里说。”

    萧御:“……”您老人家倒是不见外。

    三人一道上了方三老爷的马车,老六驾着空车跟在后面。

    方三老爷仍是一贯的开门见山。

    “钰儿,我以方家的名义向凤府讨要你母亲的嫁妆,如今已经一个多月了,凤府的卢氏诸多推诿,只怕她是不想还。”

    萧御还没开口,谢景修道:“多少钱?”

    “六万两。”

    “六万两,也不算是个小数目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方三老爷抬手给谢景修倒了一杯茶水。

    萧御:“……你们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二人一起转头看他,谢景修道:“多亏钰儿将方三老爷介绍给我。方三老爷不愧为大梁皇商之首,这合作互利之事,还是跟方三老爷合作来得爽快。”

    方三老爷笑了笑,端的是芳华绝代。

    “过奖。世子才是人中龙凤,方家愿为世子效犬马之劳。”

    二人相视一笑,对饮一杯,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萧御:“……”为什么他感觉他给自己挖了个坑?

    方三老爷仍是一如继往的利落,三言两语说清了来意。无非是希望萧御和谢世子一同给凤府施压,让他们尽快把钱吐出来。

    方家再有钱毕竟只是商人之身,面对凤府时自然底气不足。

    谢景修一口应承下来,倒比萧御更积极。萧御郁闷地托着下巴看风景。

    其实比起来……他的长相虽也不错,但毕竟仍显青涩,哪有方三老爷这种成熟的俊美来得惑人。

    方三老爷的马车将二人送到元王府大门外,这才告辞离开了。

    萧御撇着谢景修道:“世子,我三舅长得好看吗?”

    谢景修拉着萧御步上王府大门外的台阶,闻言想了想,点头道:“方三爷堪称仙人之姿。”

    萧御气得磨牙。他心里好不爽啊,怎么办!

    这作祟的独占欲,人类的劣根性!

    但是最劣根的还是某些人类居然以貌取人,见着美人连路都快走不动了!

    鄙视,呵呵。

    萧御别别扭扭地跟着谢景修走进王府大门,往毛毛的笼舍走去。

    两人还未走近,却听一阵惊天动地的小儿哭声在前方响起,正是从毛毛的笼舍方向传来的。

    萧御讶异地看了谢景修一眼:“元王府里还有小孩子?”

    谢景修似乎并不觉得意外,点了点头:“二弟有个儿子。”

    “……你大侄子?”萧御换算了一下姻亲关系,谢景修只是慢条斯理地牵着萧御的手,慢慢走进关着毛毛的那座小院。

    只见庭院正中有一个胖胖的小娃娃跌坐在地上,滚了一身泥土还带着汤水,身旁是一个翻扣的大盆,流了满地的汤汤水水,实在是狼狈不堪。

    小娃儿两只手抹着脸颊,一张小脸沾满泥水,仰头嚎啕大哭,直急得一帮下人围着他团团转地哄着,却怎么也哄不好。

    毛毛隔着铁笼的栅栏,凶相毕露地龇着犬牙,双目发光,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声。

    “玄湛!”谢景修低斥一声。

    萧御刚到嘴边的毛毛就不好意思叫出口了。

    真是……叫什么玄湛,这么严肃的场合弄得他差点笑场。

    毛毛居然听懂了,立时乖乖坐好,粗尾巴在身后一甩一甩,拍得尘土飞扬,喉咙里呜咽了两声,歪头看着站在院门边的两个主人。

    谢景修慢慢走到那小娃的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参见世子。”小院里的仆人一见来人吓了一跳,马上跪了一地,刚才怎么都哄不好的小娃立时哭声小了下去,睁大了浸透了泪水的黑眼睛,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哭两声。

    萧御见谢景修去哄那小娃,自己便走到了栏杆前去看毛毛,毛毛左右歪头地打量着他,一脸蠢相。

    “……别卖蠢。”萧御抚额道。

    毛毛汪了一声,马上飞扑过来,大舌头隔着栏杆在萧御手上脸上一阵狂舔,一边舔一边汪呜出声,仿佛在跟萧御倾诉着什么。

    “好了好了,你以为你还小吗?”萧御连忙避开那只口水满溢的大舌头,惹得毛毛一阵委屈的呜咽,前爪搭在栏上人立起来。

    萧御伸手抓了抓毛毛的爪子,回头看向谢景修。

    却见谢景修抱臂站立在小娃的面前,低垂着眼睫溜出两道不屑的视线,沉声道:“再闹就打死你,扔到狗笼子里。”

    萧御:“……”这哪里是哄孩子,这是恐吓小朋友吧他!

    第135章 孩子与狗

    元王府内的绿波院,正是侧妃丁氏的住所。

    丁侧妃如今只觉舒心极了,她这几十年来还未曾有过如此舒心开怀的日子。

    谢景林过来请安的时候,丁侧妃正请来几位官家太太在自己院中小聚,今日她也不复往日的谨慎小心,竟将大红色的衣衫也穿上了身。

    谢景林撩起衣摆跨进门槛,丁侧妃忙招呼他到近前:“景林,这位是周夫人,这位是冯夫人,陈夫人。陈夫人的夫君鸿胪寺卿陈大人,可是你的顶头上司呢。快来见过各位长辈。”

    谢景林走到几位贵夫人面前,笑容满面地躬身请安,直把几个人哄得眉开眼笑。

    “王妃娘娘,您可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来,我看看,这京城里可难再找出一个像谢二少爷这样的青年才俊了。”几个贵夫人拉着谢景林笑着夸赞,丁侧妃笑得畅快,嘴里说着哪里,面上却显然受用得很。

    周夫人笑道:“说起来,二少爷也已过了弱冠之年,早该定亲了,王妃娘娘原说不愿意越过世子先结亲,如今谢世子已经成了亲,二少爷也该开始考虑了吧。咱们京中的世家贵女可是不等人的。”

    说到谢景修,在场几位贵夫人的面色瞬间变得微妙起来,彼此面面相觑,自有一番心知肚明、讳莫如深的隐秘腹诽。

    丁侧妃笑了笑,心满意足地拉过谢景林的手:“白白耽搁了他这么久,如今自是应该考虑起来了。”

    今日邀请这几人前来相聚本就是为着谢景林的亲事,如今丁侧妃放出声来,在场的几个人精似的女人哪里还有不懂的,都在心里盘算着各自家中有无适龄的千金能与元王府攀上这门亲事。

    原本谢景修封了世子之位,谢景林一个庶出之子自然不得重视。

    可是现在不同了。谢景修娶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还占了世子妃之位,除非谢世子休了这个世子妃,否则他想要袭得王爵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大梁国怎么可能接受一个男人成为亲王的王妃,荒谬可笑至极。

    看谢世子对他那位世子妃多番维护的态度,只怕是年少轻狂爱美人不爱江山了。

    谢景林在一旁虚应了几句便借故离开了,却使人将丁侧妃招到厢房。

    丁侧妃找了借口离席,匆匆赶到厢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见谢景林皱着眉头道:“娘,你如今怎得如此得意忘形起来。您谨慎了十几年,可别在这个时候惹了父王厌烦。”

    丁侧妃一哽,不屑道:“娘亲还不是替你高兴。用不着你来提醒,我自有分寸。那两个人,一个被亲儿子赶出了王府,一个娶了个不下蛋的男人,啧,这才是自作孽不可活。”

    “总之娘亲还是谨慎为上,这红色的衫子穿在身上也没什么好看的。”

    “别说我了。”丁侧妃瞪着他,“娘要趁着现在给你好好择门亲事,你赶紧把那个小讨债鬼弄走,别让未来的岳家心里膈应。”

    谢景林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弄走?说得容易,要我把他弄到哪里去?一直都是祖父的人在看管着他,虽然祖父不在府里,咱们也不好越过祖父去带走那个孩子。”

    “你还敢说,早让你把那个贱婢打落了胎卖了,你偏不听,养下这么大个庶长子,你让以后的新妇心里多膈应?“当年她就是因为跟元王妃前后脚怀了胎,就让元王妃记恨了元王爷这么多年,何况现在谢景林有了这么大一个儿子。

    虽然像元王妃那样拎不清的女人不多,可是心里的难受一分也不会少。丁侧妃自己就是女人,当然懂得这个道理。她是要为儿子选一个得力的岳家,可不是结仇。

    “算了,你别管了,娘亲来处理就是了。”丁侧妃说着便走出厢房,赶回正房里陪着几位贵客去了。

    谢景林只能离开绿波院,正要到元王爷跟前请个安逗个趣,路上却碰到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往后院跑。

    “干什么呢,着急慌忙的,成何体统。”谢景林不耐道。

    小厮一见是他,忙跪下禀道:“二爷,您快去兽舍看看吧,小少爷被那畜牲吓得直哭。现在世子回来了,只怕要找小少爷的麻烦。”

    谁都知道世子把那头大畜生看得比人还重要,小少爷自己跑去惹了那畜生,几个下人还真不敢保证谢世子那句打死喂狗是真是假。

    谢景林眉头皱起,想了片刻:“带路。”

    小厮忙不迭地爬起来,带着谢景林朝着玄湛的笼舍走去。

    玄湛的抱朴院中,萧御正推开谢景修,挡在他和地上的小娃娃中间。

    “你干什么呢。哪有你这样哄孩子的。”萧御不满地道。

    谢景修:“……谁说我要哄他了。”

    萧御没理他,转身蹲在地上,与那地上的小娃娃平视着。

    这是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胖胖的脸蛋和手脚,圆滚滚的小身子,一双小手不安地搅在一起,脸上抹满了泥水,又被眼泪冲出几条道来,看上去十足的滑稽又可爱。

    小男孩一脸不安地看着萧御,又抬头看看谢景修,瘪着嘴要哭不哭的。

    “小宝宝不要怕,叔叔不是坏人。”萧御笑着把手伸到他的腋窝下面,轻轻一举就抱了起来。

    “小胖墩嘿,还挺沉的。”萧御掂了掂手中的分量,沉淀淀地抱了个满怀,只是那一身骨头汤味混着幼童身上特有的奶味实在不够美妙。

    从乡村医生到三甲医院,萧医生在无数熊孩子熊家长身上练就的哄孩子的功夫已达炉火纯青,抱着小男孩晃了晃,一边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轻声诱哄着,便渐渐让哭得打嗝的小娃娃安静了下来。

    谢景修看着萧御抱那泥孩子,嫌弃地拧起眉毛:“我讨厌小孩子。”

    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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