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 作者:魏香音

    第3节

    “是家法棍,最粗的那根。”叶佐兰趴在床上抽噎,“……而且还打断了。”

    “家法棍?!”唐瑞郎瞪大了眼睛:“我还以为那种东西只是放在家里,供人瞻仰的呢。可是用来打人……”

    “难道你从来没有被打过?”这下轮到叶佐兰吃惊了:“最细的那种呢?用来抽打掌心的?”

    “没有。”

    唐瑞郎还是摇头。又抹了几下膏油,突然笑出声来。

    “其实我还挺羡慕你的。我爹是个大忙人,镇日待在门下省里。即便是回府也是留在书房中。别说是打我了,就连问我功课的时间都不太有。”

    膏油的清凉开始发挥作用。炎热和疼痛正在减轻。与此同时,叶佐兰感觉到了唐瑞郎手掌的温度。温暖地、温柔地,覆盖着自己的伤处。

    有一点痒、一点舒服,一点安心……剩下的感觉,他还没有办法无法形容。

    无论如何,多亏了唐瑞郎的安抚,此时此刻叶佐兰的心绪已经平稳许多。

    回想起刚才与父亲的冲突,他主动朝着唐瑞郎这边靠了靠,小声问道:“我读完太学之后,是不是一定可以得到朝廷重用?”

    “怎么突然问这个?”

    唐瑞郎虽然好奇,但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读完太学之后,还要参加殿试,录取者方能成为进士。而进士之中又分高下,或立时委任、或待诏三年……”

    “这些我都知道啊。”叶佐兰叹气:“我的意思是,一个人就算有真才实学、并且顺利获得了官职,是不是一样可能得不到朝廷重用,虚度光阴?”

    “我想,应该是有的。”

    唐瑞郎倒也坦率:“古人云:‘尽瘁以仕,宁莫我有。’京城官员大小数千人,未必都能各得其所,这也是没有办法回避的事实。”

    “原来如此。”

    叶佐兰努力压抑住嘴角边流泻而出的叹息,继续问道:“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如果我没有办法施展自己的抱负,应该怎么做?”

    这个问题显然不在唐瑞郎的思虑范围之内,他迟疑了一会儿,这才回答道:“不必担心,若是佐兰入仕,我一定会鼎力相助。”

    叶佐兰没有回应。他只是静静地趴在床上,默默咀嚼着这句他最怕,却也最想听见的话。

    ————————————

    三十棍家法所造成的伤害,着实不容小觑。叶佐兰疼了七日,又熬了二十天才算是基本痊愈。

    二十七日之间的两个旬假,叶佐兰选择了留在国子监内。

    他并不是在赌气,而是想不清楚究竟应该如何面对父亲;不知道应该坚持己见,或是向父亲丰富的人生阅历低头。

    叶佐兰也曾经考虑去请唐瑞郎帮忙,让他邀请自己出席唐府的筵席。然而一想到反倒可能失去唐瑞郎的欣赏,他就匆忙地将念头抹煞了。

    筵席之日正在一天天地临近,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一场重大的变故打乱了所有的计划。

    这天清晨,唐瑞郎的二姐,年仅十八岁的端王妃在产下一子之后,香消玉殒了。

    由于端王府并不在京城,噩耗传来时已经是第二日。唐府上下大惊失色,唐瑞郎平日与二姐感情甚笃,顿时不顾劝阻,启程奔赴端王府。

    这一走,又是许多日。

    而更多的坊间蜚语,在唐瑞郎走后陆陆续续地传进了国子监。

    端王妃唐曼香是吏部尚书唐权的次女。据说容貌娇艳、性情活泼,深得父母亲疼宠。然而,或许是从小娇生惯养的缘故,性格却异常骄纵散漫。

    而她的夫婿端王赵晴,则是今上与贵妃沈氏所生。端王五岁时,沈氏病亡,他便认了萧后为母亲。传说这赵晴容貌艳丽更胜美女,可惜却也是一个性情乖戾、不好相与的主儿。

    更有曾经在端王府中当差的人透露,说赵晴打娘胎里出来的时候就带着疯病,时不时地发作一通,全都要靠药物才能抑制。

    如此一双“只可远观”的男女,针尖麦芒似的被凑在一起,自然没有什么好事发生。国子监内有学生的父亲见证过端王大婚的仪式,据说筵席上,夫妻二人之间就已经是暗流涌动了。

    弹指之间两年光阴匆匆流逝,端王妃突然身怀六甲。众人原本以为夫妻二人矛盾冰释——然而如今这一出噩耗,却又不得不让人脊背生寒。

    端王妃,说不定是被端王赵晴给害死的。

    虽然没有人敢于公开质疑,但是这样的观点却已经在国子监、乃至整座京城中悄悄蔓延。叶佐兰当然也有所耳闻,然而他更关心的,却是唐家的另外一个人。

    唐瑞郎此刻可好?

    如果王妃之死果真与端王脱不开干系,那么他此行,岂不就是飞蛾扑火?

    第10章 献媚

    唐瑞郎离开国子监之后的第七日,端王妃唐曼香在灵州城出殡。

    然而由于端王尚未建造陵寝,因此王妃的灵柩将在离开王府之后,厝于灵州城最大的寺庙中。

    出殡的这天,阴云密布、细雨霏霏。

    五更三点十分,空无一人的城中大道上传来悠扬乐声。一队歌舞伎乐,披挂着素白的纱绢,从远处走来。她们戴着王府私库中分发的首饰翩翩起舞,所过之处,尘土扫净,宝珠遍地。

    其后,两列手持纱幔灯笼的侍者贴着左右坊墙走来,中间是手持羽葆、幡幢的仪仗。仪仗过后,有铜铃作响,九驾马车载着堆积如山的陪葬品缓缓驶来。第十架上站着一位从京城请来的歌者,口唱《薤露》之歌。其声如泣如诉,闻者无不潸然泪下。

    马车之后便是抬着灵柩的手舆,金栏玉辂,银绡低垂;灵柩后又跟着女冠与比丘尼百人,诵经祈福而行。

    如此排场,不要说是在灵州城,就算是在京城恐怕都难得一见。

    就在人人津津乐道于那些藏匿于祭灰之中的珠宝的时候,有一些风向也在发生着改变——出殡这一路上的哀荣与奢华,唐家人的平静缄默,似乎都在说明王妃的死与端王赵晴并无干系。

    至于王妃真正的死因——有人说是产褥热,有人说是大出血。还有人说,端王府内良医所的大夫们这几日都被抓了起来,还有官差在灵州城里搜捕,或许是另有玄机。

    叶佐兰多多少少听说过这些消息,不过从未认真思索。因为除了学业和担心唐瑞郎之外,眼下的他,突然又多了一件需要分神的事。

    最近这几天,他的身边开始出现一个陌生的身影。

    说是完全陌生之人,倒也并不尽然——前阵子叶佐兰吃了父亲那三十棍家法,仅仅只靠膏油外敷,无法祛除内伤。因此,唐瑞郎陪他去过国子监的病坊,请那边的医正开过一些内服的汤药。

    病坊里有一个医工名叫张成,二十出头年岁,那时与叶佐兰有过一面之缘。谁曾料到,多日之后,这个人又主动找上门来。开始只是简单打个招呼,进而主动关心起叶佐兰的伤势和身体健康,再过两天居然送来了补药……

    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叶佐兰也旁敲侧击着想要知道对方的意图。然而这个张成始终三缄其口,反倒让叶佐兰的心里连打了好几个疙瘩。

    所幸,这一切都随着唐瑞郎的归来,寻找到了答案。

    王妃出殡之后的第三天,唐瑞郎回到了国子监。他看起来憔悴异常,眼下还残留着浓浓的青痕,显然还未完全走出悲恸。

    叶佐兰当然很想安慰自己的好友,然而他思前想后,翻遍了满脑子的经文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唯有安静地陪在唐瑞郎的身边。

    用完午膳之后,天上下起了太阳雨。为了躲避其他人的谄媚,唐瑞郎领着叶佐兰躲进了敬一亭里。

    “怎么没见你的护卫?”。叶佐兰问。

    “他们现在在灵州城。”唐瑞郎回答:“我让他们留在端王府,调查一些事。”

    “那可是你的贴身侍卫啊。要查案的话,偌大的亲王府,难道还差那两个人?”

    “那不一样。”唐瑞郎的声音低沉下来:“唯有他们是我的人,只听命于我。”

    叶佐兰扬了扬眉毛,似有所悟。而就在这时,古老幽静的槐树林间,忽然钻出了一个浑身淋得湿透的男人。

    “……”在看清楚来者之后,叶佐兰的身体顿时一僵。

    “谁?”

    唐瑞郎则上前一步将叶佐兰护在身后,同时低声问道。

    那个人弓着身子,毕恭毕敬地说道:“小、小的叫张成。是、是叶公子的朋友。”

    这家伙什么时候成了我的朋友的?叶佐兰不禁瞪大双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解释道:“他是病坊的医工。”

    “我记得你。”唐瑞郎冲着张成点了点头:“你有什么事?”

    张成又向前走了两步,忽然“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唐瑞郎面前。

    “唐公子,小人是端王府良医所医正张全的胞弟。我兄长与王妃的事没有任何的干系,小人斗胆,请唐公子明察呐!”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跪倒在年方十二岁的少年面前——这样的场面,叶佐兰光是看着就觉得尴尬,然而唐瑞郎却镇定自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有求于他的男人。

    “我记得张全这个人,他既然自认无罪,那又为何要逃离端王府?”

    “他害怕成为别人的替罪羊!”

    张成大声辩解道:“小的斗胆,听见了一些您刚才与叶公子的对话,您不是也在怀疑端王吗?就是他……是端王杀死了王妃,还想要栽赃嫁祸给良医馆的人!唐公子,如果让王府的人抓住我的兄长,屈打成招……这样一来,我们全家遭殃是小,而王妃之冤仇无法得报,这才是大啊!”

    他的言辞恳切,听得叶佐兰几乎就要心软,只有唐瑞郎反而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

    “你想要我相信你,想要我帮忙洗脱你兄长的罪名?”

    “正是如此!”张成连连点头。

    唐瑞郎又问:“你难道就没想过,贸然指控一位宗室中人的后果,比连坐更为严重?”

    张成明显一愣,却又立刻连连点头。

    “小的只知道‘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小的相信唐公子一定能替小的全家做主!”

    他这话说得谄媚太过,反倒让人浑身绽起寒栗。

    唐瑞郎冷笑道:“那你就必须明确地告诉我,你和你的兄长,究竟与我二姐的死有没有任何的干系?!”

    “小的可以对天赌咒发誓,真的没——”

    张成正想赌咒,却见唐瑞郎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你我都明白,赌咒发誓这种事根本一文不值。你也别欺我年少无知。从此刻开始,小心你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因为,只要你所说的与我所掌握的存在一丝一毫的差池,等着你的……就一定会是比死更可怕的酷刑。”

    说出这番话的唐瑞郎,完全抛弃了少年的稚气与天真。眸光中只剩下尖锐的寒光。

    叶佐兰忽然觉得不认识这样的唐瑞郎,却见过这样的目光。

    高高在上的,不怒而自威的目光。

    张成的脸色变得煞白,他吞吞吐吐地说道:“王、王妃出事那天,张全并未在王府当差。因此……也与此事毫、毫无关系。”

    “毫无干系?”

    唐瑞郎反问他:“你好歹也是个医工,应该听说过催生丹这种东西吧?王妃怀胎期间所服之药,包括催生丹在内,全由良医所配制,不仅找人试过,还打上了医正的戳印。不如你去问问你那兄长,当初他找的什么人、试得什么毒,竟连乌头都试不出来!”

    乌头?

    叶佐兰倒吸一口凉气。就连他也知道乌头是穿肠的毒药。若是真有人试过药,绝对不可能尝不出来。

    刚才还振振有词的张成猛然安静了,虽然他的嘴依旧大大地张开着,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唐瑞郎突然俯身靠近张成。

    “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你要替你那混账兄长求情,却不知道他将你蒙在鼓里。若是让他知道,你冒冒失失地跑过来讨死,恐怕早就收拾细软逃跑了罢!”

    “不,不,不是这样的……”张成已经瘫坐在了地上,反反复复地摇着头。

    可是他却没有办法逃脱唐瑞郎的追问。

    “张全现在藏在什么地方!告诉我,我也许还能让人对你从轻发落!”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张成转了一个身,竟然连滚带爬地抱住了叶佐兰的大腿:“叶公子、叶少爷,我求求您,可帮我说说情吧!”

    叶佐兰真是哭的心都有了。要是早知道张成接近自己是这个目的,他肯定敬谢不敏。然而此刻,拒绝一个似乎走投无路的人,他又觉得有些残忍。

    还有唐瑞郎,如果这一次自己选择维护张成,就真的会惹怒他。

    两相权衡之下,叶佐兰一手按住张成的肩膀,正色道:“不如报官罢!正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是你们兄弟当真什么都没有做,自然会还你们一个清白。可如果张全果真害死了王妃……那也由不得你在这里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知道求情无果,此地不宜久留。张成顿时松开了抱着叶佐兰大腿的手臂,起身就往敬一亭外面跑。唐瑞郎哪里肯放过他,高喝一声“来人呐”,紧接着才想起来两个侍卫都被他留在了灵州城。

    而这时候,叶佐兰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去,跳起来扒住张成的脊背。张成大吃一惊,转身就要反抗。两个人顿时扭作一团。

    然而叶佐兰毕竟只是一名十一岁的少年。敏捷虽有余,可惜力量却是不足。三拳两脚之间,就已经被张全揪住衣襟,向后摔去。

    这一摔,可摔出了大麻烦。

    叶佐兰仰天跌倒在敬一亭前,太阳穴正好磕中了台阶尖角,顿时两眼一黑。

    而他最后听见的,是唐瑞郎急切的呼唤声。

    第11章 宁莫我有

    不知道多久之后,叶佐兰缓缓地睁开双眼,习惯着周遭明亮的光线。

    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头顶是青色幔帐,身下的褥子则比国子监号舍里的柔软许多。

    好像是在家中的卧房?

    自己究竟是怎么回到这里的,叶佐兰暂时想不起来。他稍稍仰了仰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晕眩,又有钝痛从太阳穴上传过来。

    他再抬手去摸,触到了一圈布巾。

    对了……在国子监的敬一亭里……

    他隐约想起了一些混乱的片段,也就在这个时候,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推门进来的是一个叶府仆役,手上端着汤药。他将药碗放在桌上之后走到床边,发现叶佐兰已经醒了,又赶紧跑出去报信。

    过了一会儿,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叶佐兰稍稍仰起头,随即看见了满面愁容的母亲和姐姐。

    从母亲的口中,叶佐兰找回了失落的那些记忆——当日在敬一亭前,他将想要逃跑的医工张成扑倒在地,却也因此磕到台阶上,脑袋破了一个洞。是唐瑞郎将他抱到了病坊,这才止住流血,阻止伤情继续恶化。

    这之后,叶佐兰又被送回家中,一连昏睡了一天一夜,直到刚才才苏醒过来。

    “没事了,你已经没事了。”

    母亲将叶佐兰抱在怀中,心疼地轻抚着他额头的白布。

    叶佐兰原本不觉得委屈难过,这下子倒是勾起了小孩子脾性。他在母亲怀里蹭了几下,目光越过了站在床边的姐姐,看见了远远地站在角落里的父亲。

    即便没有明说,但父亲毕竟还是在默默关心着自己的。

    想到这里,叶佐兰便主动唤道:“爹爹。”

    叶锴全应了一声,终于也走到床边,伸手轻拍妻子的肩膀。

    “我有点话要和与佐兰说,你先带着月珊出去。”

    母亲和月珊依言走开,屋子里便只剩下父子二人。叶佐兰想要欠身起床,却被父亲按回去继续躺着。

    “别动,听我说话就好。”

    父子二人对面无言了好一阵子,还是叶锴全主动询问道:“腿还疼吗?”

    叶佐兰摇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叶锴全又忍不住教训道:“自从那天我打了你那三十棍,你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你娘她一直挂念着你。这次听说你出了事,更是吓得魂不守舍。你要恨我可以,但却不能这样折磨她。”

    “孩儿知错了。”叶佐兰垂下眼帘:“孩儿并不埋怨父亲,也不应该害母亲担心。”

    叶锴全点了点头,然后弯腰,坐到叶佐兰身边的床沿上。

    “为父想要和你说一些……陈年旧事。你可愿意听?”

    叶佐兰点头。

    叶锴全略作沉吟:“你出生的那一年……咱们家出了两件天大的好事。一件,是你娘生了你。而另一件,则是为父考取了功名。”

    “进士二甲第二十六名。”叶佐兰背出了这个已经听到耳朵起茧的数字。

    “不错。你可还记得,那年殿试的人数?”

    “三千四百五十六人。”

    “殿试登科者呢?”

    “只有一百五十七人。”

    叶锴全点头,对叶佐兰的回答十分满意。

    “不错……那一年的殿试登科者共有一百五十七人,其中留京待选三年者,十之六七;立时启用者,则不足五十人。那个时候,为父被朝廷启用为都水丞,要说是春风得意……也不为过啊。”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微笑。

    “初入仕途者,总是满怀着抱负与设想。那时的为父我……也恨不得整天都窝在都水监里;甚至连你也带在身边,从小接受皇城朝堂的熏陶。”

    叶佐兰稀奇道:“孩儿曾进过皇城?”

    “进过,只是你自己不记得罢了。”

    说到这里,叶锴全脸上的柔和却又慢慢黯淡下来。

    “那之后的整整十年,青年才俊不断入仕,同期的进士频繁右迁……只有我一个人,守着六品官阶和那座小小的都水监,驻步不前。慢慢地,我从满心欢喜变得惴惴不安,时而自惭形秽,时而却又愤世嫉俗……”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

    “你说,为父的才学,难道当真不如你那傅正怀伯伯?”

    叶佐兰对傅正怀并不熟悉,但是他还是果断摇头:“在孩儿的心目中,爹爹永远是最优秀的。”

    “……你也学会拍马屁了啊。”

    叶锴全因为儿子的答案而苦笑,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其实,那天你说得也不无道理。我一直以圣贤的教诲来衡量你的行为,然而这已经不是一个圣贤生活的时代了。传说中的麒麟只降生在太平盛世,可是心怀抱负的人却无法选择自己出世的时间。坚硬的石子或许可以抵御流水的一时冲刷,但是柔弱的落叶只能顺流而下……至于为父我,也不应该忘记自己本心,甚至还在你做出提醒的时候,恼羞成怒。”

    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话,显然在叶锴全的心中收藏了许久,或许从叶佐兰挨打的那一天就开始了酝酿。

    在叶佐兰的记忆里,父亲从未与自己有过如此诚挚的交流。要说不意外,那显然是不可能的。然而比起意外,更让叶佐兰感动的是,父亲头一次给了自己被尊重的感觉。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

    父子两人相对沉默了一阵,叶佐兰深吸一口气,抬眼看着叶锴全。

    “洪先生说,国子监乃是治学修身的地方。但是能学到的东西,远比书卷里的更多。虽然孩儿入读太学止有半年,但是的确有所体悟。也能明白父亲的苦衷……”

    说到这里,他再深吸一口气。

    “其实孩儿还有一件事需要坦白……那个漂亮的蟋蟀笼子,瑞郎并没有收。他要了别的礼物。”

    叶锴全似乎已经猜到了这一点,只问道:“那他要了什么?”

    叶佐兰张口欲答,却又怔了怔,改口道:“要了爹爹之前给我买的一支犀管笔。”

    叶锴全并没有再追问,却伸手帮他掖了掖被角。

    “你且好好休息,刚才唐府有人传话,说他家公子会在午后来探望你。你们聊聊,但不必处处讨好,你爹我尚且不至于靠你来发迹。”

    午时刚过,唐瑞郎果然就登门拜访来了。

    今日是旬假日,唐瑞郎是直接从唐府过来的。因此,也未穿着素衣青衿的国子学常服。

    此刻,他穿着一袭圆领白锦袍,用银丝绣满了暗灵芝纹;腰系珍珠金带,垂着白玉紫綎、犀环杂佩;头顶长发束起,戴一顶嵌了红宝石的莲瓣金冠……举手投足之间贵气非凡,真如皇子驾临。

    叶佐兰一时竟然看得呆了,再回神的时候,唐瑞郎已经坐到了床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他额上的伤处。

    “前天你流那么多血,当时病坊的医正说,恐怕要留疤。”

    虽然隔着一层布巾,但叶佐兰还是觉得被唐瑞郎触碰到的地方隐隐发热。

    “留疤就留疤……”他故意轻轻晃动一下,避开唐瑞郎的手指,“又不是小姑娘家,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就算你不在乎,可我还是会心疼。”

    唐瑞郎轻抚着伤口的手开始向下滑动,顺着叶佐兰光滑的脸颊,抬起了他的下巴。

    虽然不太清楚唐瑞郎这样做的意图何在,但就在下巴被抬起的瞬间,叶佐兰忽然觉得心跳加快,而身体里力气仿佛被抽走的似的,只能软绵绵地歪向一边。

    而唐瑞郎好像也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手臂轻舒,就将叶佐兰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那个时候,我真以为你会死掉。”

    这句话,如同一股热气窜进了叶佐兰的耳朵里。顿时间,整个脑袋都“轰”地一下燥热起来。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惊人,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唯一能够看清楚的,是唐瑞郎的脸在视线中不断放大,近得超过了之前的任何一次接触。

    很快,叶佐兰就感觉到了唐瑞郎的呼吸,好像一根羽毛,轻轻撩拨着自己的嘴唇。

    好痒,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突然想要后退。

    然而这个时候害怕已经迟了,因为唐瑞郎已经俯身下来,含住了他的嘴唇。

    叶佐兰瞪大了眼睛,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全部的意识,仿佛缩小成了一个点,集中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这不是友人之间应该做的事。

    可是,唐瑞郎牵过他的手,唐瑞郎搂过他的肩。

    他们也曾同榻而卧,抵足而眠。

    所有这些事,叶佐兰都再没有与别人做过。

    似乎,只有唐瑞郎可以例外……

    只有唐瑞郎。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第12章 才会相思

    在房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仅仅轻贴的嘴唇就迅速分开了。叶佐兰如梦初醒似地大口喘息,这才发现刚才连呼吸都给忘记了。

    “没事吧?”

    耳边传来了唐瑞郎的轻笑声,紧接着叶佐兰被重新挪回到了床上。

    与此同时,透过安置在里外屋之间的半透明落地屏风,叶佐兰看见了正走进来的人——他的姐姐叶月珊。

    “唐公子,请喝茶。”

    叶月珊手中端着螺钿漆木的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圆月似的白玉茶碗。

    唐瑞郎道了一声谢,伸手接过茶碗,却扭头望向叶佐兰:“这位是——?”

    叶佐兰这才恍惚回过神来,报出了姐姐的闺名。

    “原来是佐兰的姐姐,那便也是我的姐姐了。”唐瑞郎笑着向叶月珊点头,又夸赞道:“佐兰时常提起你,今日一见,竟然比我想象得更加漂亮。”

    叶月珊自幼养在深闺,哪里听过如此恭维,不由得双颊绯红,掩面娇羞。

    按照叶佐兰的性子,这时候原本应该跟着促狭几句。然而此刻,他看着瑞郎与月珊二人,却觉得胸口涌出一阵苦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叶月珊觉察到了他的异样:“不舒服吗?脸色怎么这么红?”说着就要来摸他的脸颊。

    叶佐兰这才勉强笑道:“还说我呢,姐姐你自己的脸不也是?”

    叶月珊叫了一声“讨厌”,又偷偷看了唐瑞郎一眼,然后才恋恋不舍地走了出去。

    屋子里又只剩下叶佐兰和唐瑞郎两个人。片刻的静默之后,唐瑞郎忽然俯身,一手撑在叶佐兰枕边。

    叶佐兰还以为他又要继续刚才那件事,吓得往后缩了一缩。反倒惹得唐瑞郎笑出声来。

    “刚才又不是咬了你一口,我有这么可怕吗?”

    这明明比咬一口更“可怕”。

    叶佐兰心里这样反驳,却又猜想这或许只是唐瑞郎的一次玩笑。他稍作思忖,然后故意转变了话题。

    “……那个张成怎么样了?”

    “已经送交法办。”

    唐瑞郎的眼神终于冷冽起来。

    “然而他的兄长,那个叫张全的医工,已经被人发现死在了灵州城外的废弃茅屋里。根据现场遗留的文书看来,他声称自己在良医所时,曾经与一名王府侍女暗通款曲。而那名侍女却因为一些缘故而被责罚至死。显然,他将这笔账,算到了我的二姐头上。”

    当唐瑞郎说话的时候,叶佐兰一直仔细观察着他脸上细微的表情。等他说完之后,才安静地反问道:“你相信吗?”

    唐瑞郎无言地与对他对视了一阵,并没有点头或者摇头。

    “我决定要开始习武。”

    他换了一个姿势,重新靠在叶佐兰枕边,将目光送往浅青色的帷帐顶端。

    “光靠护卫恐怕是不行的,一个人如果连自保、连平安地活着都做不到……那么他还有什么必要去奢求什么理想,什么抱负?”

    说到这里,他又扭头看着叶佐兰:“你想不想学?”

    说实话,叶佐兰并不能够完全理解唐瑞郎的主张。然而他想起了那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似乎又体悟到了什么。

    于是他又问唐瑞郎:“谁来教你?”

    唐瑞郎翘了翘嘴角:“是天吴宫的人,安乐王爷曾经的师兄弟。”

    “可你整日都在国子学里念书,哪里来的时间?”

    “肯定会调整……也许,以后只有上午才念书了。”

    说到这里,唐瑞郎的目光中带着一丝茫然,似乎就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将来究竟会朝着什么样的方向发展。

    这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再没有什么人敲门打扰。唐瑞郎不顾叶佐兰的反对,把鞋踢了,上得床来与他凑做一处。

    两个人聊得还是平日里时聊的那些事。然而有了唐瑞郎的亲昵举动在先,叶佐兰此刻的脑袋里早就已经糊成了一锅粥。他答非所问地闹了好几次笑话,唐瑞郎突然伸手捧住他的双颊,又飞快地将嘴唇凑了上来。

    叶佐兰简直就是两眼一抹黑,直到唐瑞郎退开,才讨饶道:“别这样……我、我头晕。”

    唐瑞郎却笑道:“你只是头晕而已,我的一颗心都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呢。”

    说着,却伸手滑向叶佐兰的胸前,摸了两下,寻到了心脏的位置:“喔……你跳得倒也不慢!”

    叶佐兰面红如血,羞忿道:“说好了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呢?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歪门邪道,怎么能……能用在我身上?!”

    “佐兰,这怎么是歪门邪道呢?”唐瑞郎垂下眼帘来看着他:“若不是那天你受了伤,我也不会发现你在我的心里……竟已变得这么重要。”

    羞怯让叶佐兰飞快地扭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又低声问道:“……有多重要?”

    唐瑞郎想了想,然后撑着脑袋,主动靠到叶佐兰面前。

    “记得我和你说过安乐王爷的事吧?他的心仪之人也是一名男子……就是他身边的宦官总管,戚云初。”

    “宦官?”叶佐兰吃了一惊:“可那些人不是……不是……”

    “是少了些东西。”唐瑞郎坦然点头:“然而这对于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虽然还不太明白唐瑞郎的言下之意,但叶佐兰还是红了脸颊。

    唐瑞郎掏出脖子上挂着的那块护身符,拿在手里摩挲。

    “当年,安乐王在征伐云梦沼的战役中生死未卜;戚云初受皇上所托,率领内飞龙卫精骑百人,千里驰援与大军汇合。随后,狂扫云梦泽三百里,将五大恶人逼入沼泽深处……然而找回来的,却只是一具身裹铠甲的泥潭腐尸……”

    说到这里,他苦笑了一声。

    “三个月之后,戚云初班师回朝……居然已经白发满头。”

    青丝成白发?叶佐兰恍惚记得有一种说法,人的头发会在遭遇到巨大打击的时候变白,但那必然是相当可怕的变故。

    他正想到这里,又听唐瑞郎低语道:“……虽然恐怕比不上他们之间的感情。不过,看见你受伤的时候,我的心情,也许正和当年的戚云初相似吧。”

    叶佐兰听得耳根子发热,嗔怒道:“安乐王爷他们,都是二十多岁的人。真正明白何者是情,何者是爱。而你我恐怕连他们一半的年纪都还没有活到,口口声声的,难道不觉得滑稽可笑?”

    唐瑞郎正要作答,这时候门外面,又有人过来奉茶了。

    唐瑞郎来探病之后,叶佐兰又在家中休养了七天。这七天里,家里又是药疗又是食补。只恨不得一天六顿,顿顿将肉直接往他身上贴。

    躺在床上,除去吃与睡之外,叶佐兰再没有别的事可做,剩下的只有胡思乱想,想自己和唐瑞郎的将来。

    安乐王爷赵南星喜爱之人是一名男子,那么唐瑞郎莫非也是受了安乐王爷的影响,才会做出那种举动。

    瑞郎如此,或许情有可原;然而自己从未受过龙阳之事的熏陶,迈出这一步不仅绝非易事,更可能会带来无法估量的可怕后果。

    我从未对男子动过情——叶佐兰这样提醒自己。

    但是他很快又发现,何止是男子,自己也从未对任何女子产生过绮念。

    并不是少年无情,而是年少无心。

    叶佐兰忽然想起了唐瑞郎按在自己胸口上的那只手。那温热掌心所施加的微微压力,的确让他愈发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心脏的突突跳动。

    心,已经被唤醒了。

    ——————

    憋闷难耐的七天过后,叶佐兰终于重获自由。

    这天一大早,他坐着家里的牛车返回国子监,还没来得及回号舍,就直奔丽明堂而去。小半年下来,他在堂中倒也有了一些要好的学友。彼此稍作寒暄之后,博士就入了堂。

    今日,复讲的内容是《礼记中庸》。叶佐兰虽已通诵这篇经文,却也留有一些疑惑之处。他知道自己必须认真聆听听博士开示,可是不知怎的,脑袋里却浑浑噩噩地,总忍不住要让思绪飘向远方。

    丽明堂的东北面,一百五十步远的地方,就是国子学的昭德堂。此时此刻,唐瑞郎应该也正在堂中上课。

    按照从前的惯例,午后是一定会与他见面的。到那时候,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做什么样的事,说什么样的话?而自己又应当如何回应呢?

    这并不是叶佐兰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的苦恼,却是最后一次。

    午时下课,六馆学生齐入会馔堂用餐。席间,叶佐兰偷偷朝着国子学那边眺望了三次,发现唐瑞郎并不在其中。

    难不成,唐家又出了什么事?

    叶佐兰越想越觉得担心,立刻向身边的同学打听。

    不问则已,这一问他才知道:就在两天之前,唐家来人,将唐瑞郎所有的东西都搬了回去。唐瑞郎正式离开了国子学,转入紫宸宫弘文馆就读。

    第13章 微雨

    回过神来的时候,叶佐兰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会馔堂,回到了号舍里。

    虽然七日未归,但有小厮提前打扫收拾,屋内依旧干净整洁,空气中甚至还沁着一股甜甜的花香。

    叶佐兰缓缓转了一下脑袋,很快发现香气来自于桌上的青瓷净瓶。瓶子里头插着一支雪白的栀子,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落在花上,花也仿佛在发光。

    叶佐兰看见净瓶底下还压着一个信封。他取出来端详,只见正面中央赫然写着“佐兰亲启瑞郎”

    他怏怏的心脏顿时噗通一声,手指也笨拙起来,歪歪扭扭地将信封撕开。首先掉出来的,竟是唐瑞郎脖子上那块刻有赵南星名号的护身符。

    叶佐兰吓了一跳,赶紧再看信封里头,果然还有几张纸笺,正是唐瑞郎惯用的碧云春树笺。

    只见纸上工工整整地写道:

    「佐兰,虽然人们都说‘见字如晤’。然而此刻,我却忍不住要嫉妒这张小小的纸笺,能够与你对面相见。

    关于我的行踪,你或许已从别人口中得知,可我却还欠你一个正正经经的解释。

    瑞郎家中姐弟三人,俱为一母所出。家母平素体虚而多愁,我那二姐出事之后,她就更是一病不起。

    那天敬一亭中,张成向我求饶之事也传回到了家中。丧女之痛未愈,母亲恍惚以为张成又想加害与我,就死活不让我继续留在国子学内……我虽据理力争,奈何“见志不从,劳而不怨”,换做是你,恐怕也不忍心再惹得母亲担惊受怕罢。

    如今,我已在姐夫康王的引荐下,转入门下省弘文馆就读。宫禁森严,你我想必将有一段时日无法见面。但是只要你不恼怒于我的擅自离去,我们依旧可以云雁往来。

    佐兰,你已经看见了信封里的物件罢?我与你说过它的来历,你也应该知晓它对于我的意义。如今,我将它交托于你,正如向你郑重交托出我的心声。

    或许你会觉得,我此刻所说的一切,不过只是年少轻狂。但我却无比遗憾,不能更早与你相识。这样,我们将有更多的时间,彼此相知相扶,甚至白头终老……

    我知道,有些事对你而言并不容易。但我依旧期盼着能够得到你的回应。

    五月初五,端阳之日。国子监与弘文馆皆有休息。佐兰可愿与我相约,城南雀华池畔一见?」

    这之后又有百余字,询问叶佐兰身体近况,交代信差往来的时机云云。叶佐兰逐字逐句地看完,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心中的恍惚已经开始消散。

    他拿起那枚护身符,轻轻摩挲着其上纤细的刻纹,而后将它戴到了自己的颈项上。

    坚硬的金属,瞬间冰凉了皮肤,却又很快变得温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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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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