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 作者:魏香音

    第4节

    没有了唐瑞郎的国子监,对于叶佐兰而言无异于死水一潭。然而距离端阳之约,还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每旬的头一日,唐家的信使都会来拜访号舍,一边取走叶佐兰的书信,一面又将唐瑞郎厚厚的手书送到叶佐兰的案头。

    不同于叶佐兰的含蓄与克制,唐瑞郎的字里行间都满溢着温度。有一些甚至会让叶佐兰面红耳赤。

    他不敢将这些书信放在明显的地方,于是找了一个木盒收藏,又将木盒放在床下角落里。唯有唐瑞郎写的这第一份书信,被他贴身收藏,时不时地拿出来回味一番。

    旬假闲暇之时,叶佐兰也曾想要前往唐府与瑞郎一聚。然而他才走到胜业坊门口,就远远望见唐府檐角飞扬、丹柱成林,心中顿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苦味。于是只在门口注视了一会儿,就又怏怏地走开了。

    而就在叶佐兰恍然若失的当口上,叶家倒是好事连连。

    暌违十年之后,叶锴全终于得到了升迁——正是顶替了太学生陈志先的父亲,成为了新一任的都水使者。

    新官上任,登门道贺之人自然是络绎不绝。叶佐兰虽然不在家中,却也听姐姐和母亲提起:这些天来,父亲开始因为家中狭小、器物破旧而感到惴惴不安,总是担心招待不周,怠慢了贵客。

    又过了约莫二十天,叶佐兰突然被父亲告知,要搬家了。

    离开颁政坊崇善寺所有的老旧赁宅,跨过象征贫富分野的朱雀大街,搬迁到京城东侧的崇仁坊。依旧紧挨着皇城,却与都水监和国子监更加贴近了。

    新宅不再是租赁来的破屋。内外四五进院落,有屋近五十间,桌椅陈设,一应俱全。园中草木清芬、池畔红鲤悠游,好一派闲情逸致。

    住了十年的陋室,母亲与姐姐都对这全新的改变欣喜不已,唯有叶佐兰一人觉得蹊跷。

    有了上次的教训,他再不敢当面与父亲顶撞,便首先偷偷地与姐姐商量。谁知叶月珊却不以为然。

    “家中原本就有些积蓄,再加上爹爹如今右迁,俸禄也多了不少。佐兰你既然身在国子监,就以学业为上,不要再担心家中的这些琐事了。”

    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了顿,颇不自然地问了一句:“那位唐家的公子,若是有空……你倒是可以请人家到家里来坐坐。”

    “……”

    叶佐兰并没有告诉叶月珊,唐瑞郎早就已经离开了国子监。其实,他有好几件事都在瞒着叶月珊,而这还不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件。

    四月底五月初的雨季,打湿了庭院中含苞欲放的月季花。素洁的花骨朵中央,隐约有娇艳的嫩红色,正在慢慢地透出来。

    这天的雨后,母亲突然来找叶佐兰,说是有重要的事要找叶月珊谈,但首先希望得到他的支持与协助。

    叶佐兰心中陡然一沉,隐约猜到了什么端倪。

    果不其然,母亲要说的正是叶月珊的婚事。

    “你爹他正在考虑,要将月珊许婚给少府少监之子。”

    少府少监?!

    叶佐兰如遭当头棒喝,过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

    那不正是太学里的那个胖子吗?脑满肠肥、不学无术,甚至还有疑似龙阳之癖……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都绝对配不上自家温柔美丽的阿姊!

    可是唯有一点——少府少监家中,有得是钱。

    而母亲接下来告诉叶佐兰的事,则更加令他瞠目结舌:眼下他们居住的这座新居。原本正是少府少监名下的产业。父亲仅以一成的价格从少监手上买下,这几乎已经属于馈赠的范畴了。

    叶佐兰忽然想要苦笑——若是姐姐知道这座宅院与她将来的命运相系,又是否还会安之若素?

    耳边,母亲徐徐诉说着联姻的好处。她的语气,平静之中却带着一丝不易觉察到的无奈。显然这些言语,也绝非是她一个人的意思。

    叶佐兰深吸了一口气,打断了母亲的诉说。

    “娘,请恕孩儿无法赞同这个决定——那少府少监之子,与孩儿在同堂念书。他的秉性恶劣,孩儿再清楚不过。姐姐如若嫁给此人,必然日日垂泪、孤独憔悴。您向来都对我们疼爱有加,又怎么忍心姐姐受苦?”

    谁知母亲却摇了摇头:“孤独憔悴,这恐怕原本就是你姐姐的命……”

    “此话怎讲?” 叶佐兰大吃一惊。

    母亲叹息了一声,终于道出真情。

    “你姐姐她自幼聪明可爱,这些年来求婚之人更是络绎不绝。然而你爹他一个都不允,你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她停顿了一下,又主动回答道:“因为他曾经想要将月珊送入宫中。”

    “入宫?!”

    叶佐兰混身上下的血液仿佛都冰冷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父亲竟然还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

    细心培养掌上明珠,再将明珠呈于九五之尊。期待着龙颜大悦,自此一跃为皇亲国戚,富贵荣华……

    可是叶月珊今年方才十二岁,而当今圣上已近天命之年!

    按照父亲原本的谋划,两年之后,姐姐就会被选入掖庭深宫,再如物品一般由人反复挑拣。

    运气好的,委身于一个年岁足以算作父辈的男人身下;而运气不好的,从此幽居深宫,不见天日。

    光是稍稍想象,叶佐兰就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双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我要见父亲!”

    他再忍不住心头的愤懑:“我一定要让他……让他打消那些可怕的主意!”

    第14章 暴风

    不知是幸或不幸,此时此刻,叶锴全并不在家中。

    今天虽然是旬假,但在用过午膳之后,他便推说有事,匆匆地赶回了都水监。

    按照母亲的说法,这段时间父亲总是早出晚归。有几次更是干脆就在都水监内过夜,第二天早上才返回。

    如此看起来,今天回国子监之前,恐怕是没有机会再与他相见了。

    然而一想起姐姐的命运,叶佐兰的心又猛地阴沉下来。

    “娘,我今天要住下。”他坚持道:“无论如何,我要等爹爹回来。”

    可谁知道,这一等,就是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开禁的街鼓由远及近地传来。叶佐兰悚然睁开双眼,披上外袍往侧门走去。

    马厩里依旧少一匹马,这说明父亲果然是彻夜未归。

    他捂着脸稍作清醒,然后歪歪扭扭地朝着正堂走去,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继续无言等待。

    再过一个时辰太学就该开讲了。无故缺席影响不小,然而眼下,叶佐兰却顾不得这许多。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保护叶月珊。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的坊街逐渐热闹起来,也终于传来了一串疲惫的马蹄声。

    大门开启的瞬间,叶佐兰箭矢一般冲了过去,差点与刚下马的父亲撞了满怀。

    看清楚来人竟是自己的儿子,叶锴全皱眉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关键时刻,叶佐兰竟然语塞:“我是想要……”

    “算了!”叶锴全一手捂着自己的额头:“快扶我进屋休息一会儿。”

    这时候,叶佐兰才发现父亲脸色苍白,眼睑下方挂着大大的眼袋,黑肿惊人,看起来的确应该是整整一夜未曾合眼。

    也罢,反正人已经回来了,不妨再多等一会儿罢。

    叶锴全似乎困倦已极,才走了两步就倚着儿子闭上了眼睛。叶佐兰扶得吃力,索性将他搀进一旁的厢房,躺到床上,再伸手来脱他的靴袜和衣袍。

    父亲的外袍沾着清晨的湿雾,拿在手里潮湿又沉重。叶佐兰抖了抖衣襟,意外地发现一叠纸笺从内侧的暗囊里掉了出来。

    这纸张沾染了潮气,如此紧叠着恐怕会粘连和晕染。叶佐兰也没有多想,就将纸张展开,想要找个地方晾晒。

    然而他只是随便扫了一眼,偏偏就看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唐权”

    这不正是瑞郎的父亲,吏部尚书?

    叶佐兰看了一眼沉睡不醒的父亲,随后偷偷摸摸地将纸笺重新折起,藏进自己怀中,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厢房。

    纸笺里究竟写着什么东西?

    他一路返回到自己的屋子,又将门反锁了,这才重新将纸笺展开。

    不看则已,这一看,叶佐兰忽然觉得头皮发麻。

    这张纸笺,既不是书信,也不是诗文,而是一张布满了涂改与批注的奏章草稿。

    更确切地说,这是一份,关于弹劾吏部尚书唐权的联名奏章。

    __________

    弹劾官员,而且还是朝中要员,自然必须要有充分的理由。而唐权被弹劾的理由,则与前些日子端王妃唐曼香之死,有着直接的关系。

    端王赵晴时年仅十九岁,年少康健,因此并无修建墓园之规划;王妃过世之后,灵柩便只能暂厝于他处,等待墓穴修建完成再行落葬。

    亲王的墓园,虽然比不上天子陵寝,但也必须达到一定的规制。按照大宁朝的律例,亲王墓园一律由朝廷临时派任的丧葬使监督修造。端王墓的丧葬使是礼部侍郎裴成,曾经的唐权门生,办起事来自然处处得到唐权的授意。

    眼下正值四月,春夏之交,气候多雨而湿热。虽然王妃的灵柩安置在深山寺庙中,但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因此,必须加快修建墓园的速度。

    裴成的心中很清楚——若是想要缩短工期,又保证墓园的恢弘堂皇,让王爷与恩师满意,就必须招募更多的人力。

    然而比他更早一步,灵州城里的劳力都被征调去参与另一项重大的建设——开凿运河。这是一项由都水监主导的,持续时间极长的水利工程。

    想要等到运河修凿完成再调人显然是来不及的。裴成竟自作主张,从运河的民夫中抽走了数百人,投入到端王墓的修建中。

    如此举动,自然传到了京城,入了新任都水使者——也就是叶锴全的耳朵里。作为都水监的最高长官,叶锴全因此而弹劾唐权和裴成,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叶佐兰眼前的这张草稿之上,还有三个人的署名,与叶锴全同样出现在了弹劾者的位置上。

    「工部侍郎杨荣如

    户部侍郎丁郁成

    御史中丞傅正怀」

    这其中,叶佐兰只认得傅正怀一人。然而所有这些人名前面的头衔他都熟悉,随便一个都要比父亲的都水使者高出很多。

    叶佐兰忽然有了一个感觉——父亲之所以会敢于向裴成,甚至唐权挑战,多半也是因为这些官阶更高的人在背后怂恿壮胆。

    可是……父亲要弹劾的人是唐权。他不仅是吏部尚书,更重要的,他还是唐瑞郎的父亲啊!

    太学的课程中,也包含了朝堂律例的详细讲述。因此叶佐兰非常清楚:大宁朝自兴国以来,就十分重视以御史台为核心的弹劾制度。即便当朝皇帝天性柔和,但只要弹劾内容属实,即便是皇亲国戚,也会得到惩罚。

    叶佐兰并不清楚眼下这种情形,唐权究竟会得到何种惩罚。然而他却明白,一旦弹劾开始,唐瑞郎立刻就会知道个中真相。

    到那个时候,唐瑞郎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是大义凛然地站在礼法这一边,维系与自己的这段“友情”;还是被亲情和悲伤所蒙蔽,愤而断绝与自己的联系?

    叶佐兰内心纠结,紧接着又想起与唐瑞郎的“端阳之约”,就愈发地心乱如麻了。

    应不应该劝说父亲,阻止这次弹劾行为?可是单就义理而言,父亲他们要做的事或许并没有错。

    没有“错”,那是不是就一定是“对”?

    百般纠结之中,叶佐兰再度捧起纸笺细细阅读。也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头猛地响起了一串气急败坏的脚步声。

    难不成,是父亲醒过来了?!

    叶佐兰吓得差点儿灵魂出窍。他原地转了一个圈,没找到什么能藏东西的妥当之处,情急之下就将纸笺揣进了怀中。

    “佐兰!”

    沉重的命令声出现在房间外头:“快把门打开!”

    叶佐兰匆匆捋平衣褶,故作镇定地答应一声,走过去抬起了门栓。

    叶锴全两三步冲进屋来,一把揪住儿子的衣襟:“有没有拿我的信?!”

    叶佐兰自然不敢承认,把头摇得好像拨浪鼓一般。

    叶锴全恶狠狠地看了叶佐兰一眼,转身开始在屋子四处翻找起来。直到把所有的东西都弄得乱七八糟,才确定那份要命的纸笺并没有被藏在屋子里。

    对于叶锴全而言,这就意味着另一个更加糟糕的可能。

    “难道说……掉在街上了……”

    由于睡眠不足的缘故,叶锴全的眼睛充血红肿。刚才叶佐兰帮他脱掉了帽子,因此头发也歪斜披散着,半遮住黄土一般毫无血色的脸庞。

    他重新扭过头来看着叶佐兰,目光已经冷了下来。但这种冷,并却不是冷静,而是灰烬一般的绝望。

    父亲这一连串的异言异行显然惊吓到了叶佐兰,他一阵接着一阵地打着寒噤,然而藏在他胸口的那封信笺却烫得吓人。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两步,无意间碰倒了长案上的花瓶。

    瓷器碎裂的脆响,似乎向叶锴全提点了社么。

    “说……是不是藏在你这里?!”

    “我……”

    这一次,叶佐兰没有辩解或者否认的机会。他只来得及挪了一步,就被父亲抓住了胳膊,一把按倒在长案上。

    衣襟被粗暴地扯开了,一叠泛着淡淡青绿色的精致信笺,首先从叶佐兰的怀中掉出来。

    但那并不是弹劾的信笺……

    第15章 春碎

    碧云春树好颜色,红染桃花艳芳泽。

    唐瑞郎所用的碧云春树笺,底是汝瓷一般的青色,上头淡淡地扫着两三枝垂柳,柳叶尚且柔嫩,还长着若隐若现的茸絮。

    一张碧云春树笺,价值白米三斗,无数文人骚客趋之若鹜。

    然而此刻,如此一叠好纸,却硬生生地皱在了叶锴全的掌中。

    “爹……你的信在这里……”

    叶佐兰将那封真正的弹劾文书从怀中取出来,他的手指不停颤抖着,好像拿着的是一块鲜血淋漓的肉,要喂一头饥肠辘辘的虎。

    叶锴全立刻有了反应。他一把将弹劾文书抢过,却并没有交还属于儿子的碧云春树笺。

    “爹,那、那是孩儿的东西,请还给我。”

    就算是在如此窘迫的情况下,叶佐兰也无法作出对父亲不敬的举动,他唯有低声哀求。

    然而叶锴全的回答,却是将纸笺举向叶佐兰无法触及的高处。

    这一刻,叶佐兰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霎时手脚冰凉。

    他看见父亲的目光飞快扫过那些自己早已烂熟于心的字句,看见父亲的脸色从惊讶变得阴沉,眉心的肌肉因为暴怒而微微抽搐。

    完了,他都知道了!

    姐姐的婚事、弹劾唐权的是非……在这一刻都无法顾及。

    前所未有的巨大恐惧伸出利爪,探向叶佐兰。他那尚未完全成熟的心脏已经无法负荷,只想逃。

    门就在五步之遥的地方,跑过去,穿过庭院,穿过长廊。一口气从车马同行的侧门跑出去,跑回到国子监去!

    叶佐兰只用了短短一瞬,就勾画出了完整的逃跑路线。然而他才刚回神,一记响亮的耳光就正面扇了过来!

    啪!!

    有那么一会儿的时间,叶佐兰的眼前一片花白,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脑袋已经撞在了墙壁上。

    右侧脸颊上火辣辣地疼痛着,鼻腔里更有液体迅速涌出。叶佐兰下意识地猛吸了一下,谁知血又全从嘴里喷了出来。

    “畜生……你这个畜生!!”

    将他打到流血的叶锴全,依旧盛怒未息。

    “我送你去读太学,是叫你去知书识礼的,不是让你给那些达官贵人们做……做什么男宠小唱。你做出如此丑事……叫我以后,如何能在朝中抬起头来?!”

    说着,又抬起一脚,踢中叶佐兰的侧腹。

    叶佐兰又撞上了条案,差点踩中那堆碎瓷片。

    他又疼又怕又委屈,不禁辩解道:“我与瑞郎,绝不是什么男宠小唱的关系……我们彼此欣赏,发乎情而止乎礼,绝不是您以为的那样啊……”

    “还在那里狡辩!”

    叶锴全气得浑身颤抖。他低头看了看手心里皱成一团的碧云春树笺,忽然双手一绞,竟将它撕成了碎片!

    叶佐兰大惊,想要阻止却又没有胆量,唯有皱紧了双眉,滚下两行滚烫的泪珠。

    这时,母亲与姐姐也闻声赶了过来,却双双在门外驻步。

    “不许进来!”叶锴全冲着门外怒吼:“姐姐弟弟,成天腻在一起,沾尽了脂粉气……怪不得闹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

    “不关姐姐和母亲的事!”

    叶佐兰终于有了一些勇气,试图反驳道:“还、还有……您绝对不能把姐姐许配给少府少监那个卑劣的儿子……绝对不可以……”

    他话还没有说完,外头就响起了叶月珊的拍门声:“爹爹……佐兰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都不关你们的事!”叶锴全愤怒地咆哮着,全然失去了平日的威严与慈善。

    叶佐兰感觉自己再也无法继续待在父亲的身边了,他伸手抹去脸上的血污,踉踉跄跄地要往屋外冲。可是才迈出两步,就被拦住了。

    “不许走!”

    叶锴全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声质问道:“你难道是急着要去给那小子通风报信?!”

    这怎么可能?!叶佐兰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件事。

    毕竟弹劾这种事一旦提前走漏了风声,不仅可能影响成败,甚至还会扭转双方的命运!

    就算唐权是唐瑞郎的父亲,叶佐兰也不可能因此而背叛自己的父亲和家族。然而此刻,父亲却如此猜忌自己,实在让他委屈又伤心。

    “爹……您毕竟是我爹,我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这种伤害您的事?”

    “伤害我的事,难道你做得还不够?!”

    叶锴全依旧大声斥责着,同时在屋子里寻找任何能够替代家法的东西。最后,他取下了墙上挂画,抄起卷轴就往叶佐兰身上抽去。

    “孽子!” “家门不幸!” “混账东西!”

    一声声的怒骂伴随着雨点似的棍棒落到叶佐兰的身上。而他所能够做的,似乎只有跪着恳求父亲的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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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暴风疾雨之后,天色虽然阴沉,却也勉强归于平静。

    叶佐兰被父亲反锁在了房间里,为伴的只有满室狼藉。他浑身上下的伤口火辣辣地疼痛着,却不再有人偷偷送来清凉的伤药。

    门外的院子里安静得很,然而更远些的地方,却隐约传来父亲的责骂声,母亲的劝解声和姐姐的哭泣声。

    换做平时,任何一种声音都会迅速地引起叶佐兰的注意,然而此刻,他却觉得那些都是离自己很远、很远的事情了。

    被撕碎的碧云春树笺散落在地上,叶佐兰将它们一块一块地收拾起来。每捡起一个字,他就想起信笺上的一句话,就好像唐瑞郎亲自在耳边低声诉说着。

    伴随着那虚无缥缈的声音,叶佐兰闭上了眼睛。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了唐瑞郎的身影。

    他恍惚地朝着唐瑞郎伸出手去寻求帮助,然而下一个瞬间,那道幻影忽然变成了父亲的模样,横眉怒目的俯视着他。

    叶佐兰吓得几乎就要哀叫起来,急忙睁开双眼,抱着脑袋,整个人贴着墙壁软软地滑倒下去。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隐约像是到了黄昏时分。终于有一个小厮给叶佐兰送来了水和饭菜。又过了一会儿母亲也来到门外,吞吞吐吐地想要问叶佐兰一些事,可叶佐兰只顾着大口喝水吃饭,一句话都没有回答。

    而后夜色降临,更鼓巡响,继而晨光熹微。

    由于忍着伤痛,叶佐兰彻夜未眠。直至天光大亮的时候,他正昏昏沉沉,却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跑到了自己的门前。

    广锁机簧之声开启,继而门轴转动。跑进来的叶月珊首先被屋子里的狼藉吓了一跳,然后才找到了叶佐兰。

    “父亲已经上朝去了。”她着急道:“你也赶紧离开吧,暂时不要回来。”

    叶佐兰反而盯着她那肿成核桃似的双眸,苦笑道:“你知不知道父亲对你的安排?”

    叶月珊微微一愣,低下了头:“知道了……可是知道,又能怎么样呢?”

    “可以和我一起走!”

    叶佐兰抓住了她的手:“姐,我们一起走吧!爹爹把我们当做踏脚石一般对待,难道你真准备顺从吗?”

    叶月珊并没有立刻回应,叶佐兰竟也拉不动她分毫。就在姐弟二人僵持不下的时候,母亲忽然从院门后面走了出来,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

    “你先走!”叶月珊忽然推了一把叶佐兰:“我和你不一样,离了这里也无处可去……别担心我和娘,等爹的气消了,我就叫人到国子监来找你回来。快走啊!”

    叶佐兰看看姐姐、又看看母亲,一时只觉得心乱如麻。然而叶月珊却不容他再瞻前顾后,使劲拽着他,将他推出了侧门。

    侧门外是一条僻静的巷道,一头与坊街相连。沿着坊街出了南门,往西行不远,就是国子监了。

    第16章 皂吏

    国子监并不是避风港。

    由于无故旷课,叶佐兰刚回到号舍就接到通传,命他立刻向学监说明情况。

    国子监的规矩不可违逆。没有办法,他只能拖着疲惫而伤痛的身体前往绳愆厅。进门之后,看见洪先生端坐在上首。叶佐兰行过礼,便跪在地上听候教训。

    洪先生发问道:“听说你在丽明堂很受博士好评,几次旬试都答得不错。我原本以为你是一个可塑之才……可今天又是怎么一回事?”

    叶佐兰回答:“家里出了点事,学生一时情急,竟顾不上请假。学生愿意接受任何处罚。”

    洪夫子并没有立刻回应,反而起身朝叶佐兰走来。

    叶佐兰还穿着在家时的衣袍,前襟和衣袖都残留着干涸的血液。洪先生虽然年老却不眼花,只看了两眼就皱起了眉头。

    “卷起袖子来。”

    叶佐兰不敢忤逆,于是将袖管撸起,露出两条上下青紫色的胳膊。

    洪先生微微一愣,但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只是马上就让叶佐兰跟着自己前往病坊。

    托洪先生的福,时隔一日之后,叶佐兰身上各处的伤痕终于得到了清理和治疗。而病坊里的医工们也说,叶佐兰已经成了国子监里最眼熟的学生。

    关于旷课的惩罚很快就传达了下来——叶佐兰被判禁足三日,闭门思过。他知道这是洪先生变着法子让他静养,心里头又感激又难过。

    从这天开始,生活似乎再度恢复了平静。并没有人追问他受伤的原因,而叶家也没有任何人找上门来,甚至就连平日里跟着叶佐兰的那个小厮,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也是叶佐兰第一次真正的独自生活,所幸并没有太多的不便之处。正相反,独处能够让他安静地思考这段时间以来,所发生的种种遭遇。

    除此之外,叶佐兰还做了另外一件事——在床边挖了一个地坑,将装有唐瑞郎全部书信的那个木箱子埋了进去。

    这样就算有朝一日,父亲气势汹汹地过来搜查,也必定是一无所获。

    第四天,禁足令解除,叶佐兰还和以前一样回到丽明堂去念书。然而就在这天的下午,却有一个令他万万想不到的人跑进了国子监。

    利川堂,是国子监西门边上的一处小院落,专门提供给学生们会晤外界的访客。叶佐兰还是第一次到利川堂来,而指名找他的人,此刻就与他对面而坐。

    从身形上来看,这应该是一个稍稍比他年长一些的少年,穿着最最寻常的粗布衣袍,头上戴着一顶尖锥纱帽,即便是到了室内都没有摘下来。

    虽然看不清楚长相,但是叶佐兰却立刻觉得他有点眼熟。

    见到佐兰,少年也没有取下纱帽,反而起身朝前走了一步,抓住了叶佐兰的手腕。

    “爹爹好像出事了!”

    “……月珊?!”

    叶佐兰吃了一惊,这才听出是姐姐的声音:“你、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嘘!”叶月珊立即示意他噤声,然后才悄声道:“是娘让我过来的,这个消息,她不放心让仆役来传……”

    事情,还要从四天前,叶佐兰走后开始说起。

    当天下午,叶锴全返回家中,发现叶佐兰已经逃走,自然是大发雷霆。然而一方面是母女二人的发誓担保,另一方面则顾虑着不敢将事端闹进国子监里面去,他最终没有再找叶佐兰的麻烦。

    关于弹劾唐权这件事,母亲也试图劝说叶锴全放弃。然而他却如同鬼迷心窍一般,根本听不进任何的声音,只是一遍一遍地修改着草拟的文章,生怕哪里出了纰漏。

    正式的弹劾奏章应该是前天呈到三司使院里头去的。而昨天父亲出门早朝,此后就再没有回来过。

    “虽然这段时间,他在都水监里过夜也算是常事,但第二天早晨必然是会回来的。娘担心可能会有什么变故,因此才来叫你回家,大家商量有没有什么主意。”

    叶月珊的这番诉说,顿时让叶佐兰紧张起来,他勉强定了定神,让姐姐暂时留在利川堂里等待,自己则立刻去向洪先生请假。

    面对叶佐兰突然的状况,洪先生依旧没有细问便点头同意。

    叶佐兰离开绳愆厅,脚步如飞,只想着与姐姐一同赶回家中。一不留神,却差点儿在走廊转角处,与一名逆向而行的学生撞了满怀。

    叶佐兰急忙想要道歉,一抬头才发现来人正是陈志先。

    这个前任都水使者之子,却仿佛完全无视了叶佐兰的存在,只是微微地倒退了一步,就继续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

    这是怎么了?

    叶佐兰正觉得奇怪,却又见陈志先微微放慢脚步,回过头来吐出一句警告——

    “离开国子监……快走!”

    这句低语,为叶佐兰本就紧张的心脏又绷上了一根弓弦。

    然而时间紧迫,他唯有重新回到利川堂和叶月珊汇合,姐弟二人再直奔崇仁坊而去。

    现在是申时初刻,务本坊与崇仁坊之间的春明门东大街上,原本应该车马喧嚣、热闹无比。然而此时,叶佐兰却几乎看不见什么行人。

    人都到哪里去了?

    虽然心下疑惑,但这毕竟与己无关。姐弟二人一路小跑,很快就看见了崇仁坊的西门。

    他们家的新宅就在西门南侧的正数第二户。庭院里有一个大柏树,因此很远就能够看得见。

    然而直到跑进坊门之后,叶佐兰才愕然发现:此刻比大柏树更醒目的,却是“人”。

    好多好多的人,将崇仁坊的西门堵了个水泄不通。他们面目陌生、神态各异,而唯一共同之处,就是全都面朝东方,伸长了脖颈,好像在眺望着什么。

    出什么事了?!

    叶佐兰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按住自己狂跳的心脏。

    虽然没有证据,但是他几乎已经确信——这些看热闹的人,全都是冲着他们叶家而来。

    “我去前面看看,你且找个地方躲避,别让任何人瞧见你的模样。”

    叶佐兰如此叮嘱叶月珊,然后独自一人朝前挤去。

    新宅的对面是一处旗亭,门前有一个落了单的抱鼓石墩子。叶佐兰知道自己个子矮小,于是咬着牙挤了过去,爬上石墩,朝着北面眺望。

    他这一看,差点吓得丢了三魂七魄!

    只见一大群黑衣黑帽的刑部吏卒,腰间佩刀寒光凛凛,将新宅的大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又有来来往往的杂役,正将一箱一箱、一件一件的器物从正门搬出来,放到乌棚马车上。

    这是准备做什么?!

    叶佐兰的眼皮一阵突跳,冷不丁地听见边上有人叹气道:“这叶家老爷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才刚搬过来,就被官府给抄了家。”

    抄家?!

    叶佐兰双腿一软,差一点儿从抱鼓石上跌落下来。

    搬运物品的杂役仿佛蚂蚁似的,源源不断。突然间,大门里又响起一声凶恶的吼声。

    “走!”

    紧接着从门里面走出来的人,顿时让叶佐兰呼吸一窒,继而手脚冰凉。

    是娘亲!

    虽然她头戴纱帽遮住了面容,但是天底下又有哪一个儿子认不出母亲的轮廓?叶佐兰睁大了双眼——他看见娘亲虽被两个吏卒左右挟制着,却依旧从容不迫,缓缓迈出了门槛,也登上了一驾乌棚马车。

    这一刻,堵在门口围观的人全都安静了,而叶佐兰则用力捂住自己的嘴。

    娘亲这是怎么了?她要被带到哪里去?又会被怎么样?

    巨大的疑惑、对母亲的依恋,如同一双大手拉着叶佐兰,要他朝乌棚马车走去。

    然而围观的人群却如同潮水一般,一遍又一遍地将他推搡回到原地。

    很快,他的耳边传来了马匹嘶鸣、车辙滚动、官差喝道……以及人群再度嘈杂起来的喧嚣声。

    而这一切,又粗暴地混合了起来,吞没了叶佐兰悲哀惊怖的呜咽声。

    第17章 饆饠

    叶佐兰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呆呆站立了多久。

    等他回过神来,看热闹的人群已经散得七七八八。而他在刚才的推搡中弄散了头发,丢失了右脚的鞋,左边衣袖还撕了一道大口……此时此刻的模样,也许只能用“凄惨”来形容。

    关押着母亲的乌棚马车早就走得无影无踪,新宅的大门再度紧闭,中央贴上了交叉的封条。

    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噩梦,而是现实。

    对了……姐姐……

    哭泣与沮丧都必须暂缓一步,叶佐兰告诫自己必须振作。

    他迅速回到与姐姐相约的地点,却没有急着诉说,而是抓住叶月珊的手,将她领向一处僻静小巷。

    小巷深处藏着一处旧宅,主人本是百年前的一位朝中名臣。时至今日,大臣的子孙早已家道中落,迁往外地居住。旧宅里只剩下残砖破瓦,枯树衰草。唯有一间祠堂,勉强还能遮风避雨。

    叶佐兰领着姐姐躲进祠堂,又仔细把门掩好。姐弟二人四目相对了片刻,他终于忍不住,“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叶月珊也是个七窍玲珑的姑娘,佐兰这一哭,她就猜到了十之八九,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待佐兰将所见之事断断续续地说完,姐弟二人都已经哭成了泪人儿。

    然而他们依旧是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觉得……应该和弹劾奏折有关。”

    叶佐兰说出了心中的矛盾:“然而正所谓‘辟礼门以悬规, 标义路以植矩’,自古以来历朝历代,都对勇于弹劾的臣子大加褒扬。就算所劾之事并不确切,也不至于对弹劾者进行如此严重的惩罚……否则朝中上下,又有谁敢再铮言直谏?”

    叶月珊对朝堂上的仪轨并不了解。她想了一想,忽然搂住佐兰的肩膀。

    “无论如何,朝廷的人抓走了我们的爹娘……恐怕也不会放过我们。佐兰,我们必须躲起来,必须想办法活下去!”

    “没错……”叶佐兰顿时准备起身:“我在国子监的号舍里存着一些买书钱,我去拿来!”

    “不能去!”叶月珊急忙将他拦住:“他们知道你在太学念书,必然在国子监守株待兔。你这一去,岂不就是自投罗网?!”

    “也对……”叶佐兰这才冷静下来,抱着脑袋坐到一旁:“那我们应该怎么办?我身上只有几小块碎银,日后可怎么办?”

    “也许我们应该找机会离开京城。”叶月珊咬着指甲说道:“去柳泉城的舅舅家中。他是个明事理的好人,应该能够收留我们。”

    “出城去?!”叶佐兰却咋舌:“难道就这样放着爹娘两个不管?”

    “你说,怎么管?”叶月珊红着眼睛反问:“倒是有什么办法,赶紧说出来啊!”

    叶佐兰张嘴就想要辩解,然而声音到了嘴边,却发现其实根本就无话可说。

    国子监如今是不回去了,想要找那里的同学,对方恐怕也不愿意来趟这趟浑水。至于洪夫子,毕竟只是一届教书先生,奉行得也是明哲保身之道。

    那么,还有谁?

    叶佐兰默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那里,曾经被父亲撕成碎片的信笺已经被仔仔细细地拼好。可分明只是多了一张衬垫的薄纸,叶佐兰却像是揣了一块熟铁,无比沉重。

    唐瑞郎,唐瑞郎……若是换做别的情况,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然而,自己的父亲弹劾之人,偏偏正是他的父亲。而他的父亲,也许就是今日之事的罪魁祸首。

    明明,距离端阳之约,只剩下二十日了……

    万般颓丧之中,叶佐兰唯有抱头垂泪,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肩膀被叶月珊轻轻地推了一推。

    “天色暗了。佐兰去街上买点吃的回来可好?”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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