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 作者:魏香音

    第5节

    叶佐兰这才感觉自己也是腹中空空,于是点了点头朝外头走去。

    距离旧宅不远的横街上有一处饆饠饼店,售卖的樱桃饆饠最为有名。旬日放假归来,叶佐兰便会为叶月珊带上几枚,换来不少夸奖。

    此刻他便来到饼店内,掏出碎银准备交易,然而目光却停顿在了墙头的标价水牌上——如今已是春末夏初,早就过了樱桃采摘的时令,樱桃饆饠的价钱也因此而涨了两文。

    叶佐兰算了算价钱,又低头看了看掌心里的那枚碎银。心头猛地一酸,直到店里的伙计询问了三次,才勉强回过神来。

    “来,你最喜欢的樱桃饆饠。”

    回到祠堂,叶佐兰将油纸包的饆饠饼递给姐姐,自己则坐到一旁,开始研究刚才在院子里发现的一口破铁锅。

    叶月珊立刻柳眉微蹙:“你怎么不吃?”

    “我吃过了。”叶佐兰回答:“现在有些口渴。院子里有口井,我看看能不能打点水上来。”

    叶月珊也不去和他争论,起身走到叶佐兰面前,伸手用衣袖在他的嘴角用力擦拭。擦完反手再看,一点油渍都没有。

    “给你。”

    她将樱桃饆饠一分为二,一半硬塞给了佐兰。接着又取下自己手腕上的金镯子:“明天找个机会当了吧。”

    “不行!”叶佐兰想也没想就一口拒绝:“这也许是……是娘亲留给你唯一的东西!”

    “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最珍贵的。”

    叶月珊却摇头,又含泪看着叶佐兰:“我还有你,而你也还有我……我们好好地活下去,这才应该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分食完饆饠饼之后,叶佐兰又将破锅擦净了,在锅耳处拴上衣带沉入井中,打上来的井水倒也清凉甘冽。

    姐弟二人喝了点水,慢慢地平复着情绪。这时候,远处也传来了封街的鼕鼓声响。

    鼕鼓响后,京城宵禁,闲杂人等不能随便走动——对于另一些人而言,倒是出来闯一闯的大好时机。

    叶佐兰想要回家去看一看。他说服了叶月珊依旧留在祠堂里等自己的消息,但如果天亮之时自己尚未回返,她就必须带着剩下的碎银,趁机混出城去,往柳泉投靠母舅。

    夜色笼罩的街道上静得吓人。叶佐兰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这辈子第一次违反大宁朝的律法。

    违反宵禁之人若是被抓,按律当领刑杖二十下。然而刑杖与家法棍不可同日耳语,杖杖都能令人皮开肉绽。听说先帝年间有一名官员,犯事领了六十刑杖,待到施刑完毕,腿上的肉都已经打烂,轻轻一碰就大块大块地往下掉。

    叶佐兰不敢再多想。

    他小心翼翼地穿过布满青苔的小径,来到新宅的东墙外。墙边有个破水缸,缸里填满了泥土,开着一株绣球花。他就踩着水缸,反复尝试了好几次,终于成功翻进宅院。

    今夜是满月,如雪的月光洒在庭院里。枫树和藤架的影子缓缓推移着,鲤鱼在池中啖食落花……一切静谧美好,仿佛下一个瞬间,母亲就能够推开月下的房门,从屋子里走出来。

    追随着心中无比眷念的幻影,叶佐兰又往前走了几步。母亲的身影消失了,紧闭着的房门上粘贴着惨白的封条。

    这才是现实……华宅终将倾颓,而庭院里的一切静谧美好,也都会化作荒芜与死寂。百年之后,将不会有人记得这里。更不会有人知道,曾经有一家四口的人生,在这间宅邸之中,昙花一现。

    乳白色的水雾慢慢池塘中升起,裹着叶佐兰的身体,飘向曾经属于他的那进小院。

    他捅破窗户纸偷偷朝屋子里张望,只见满地狼藉。那日争吵时摔碎的瓷片,也依旧散落在长案前。唯有书籍与陈设器物,全都已经被抄走。

    没有了,自幼至今的全部记忆、所有可珍惜的东西,就这样轻轻松松地成为了他人之物。叶佐兰心中像是被人掏出了一个窟窿,空空荡荡地,眼泪早已经流干,只觉得一阵阵酸涩。

    他正失神,脑后忽然吹来一阵小风。雾气中陡然伸出一只苍老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肩头!

    第18章 南市

    叶佐兰仓皇转身,对上了一个须发皆白、满布褶皱的熟悉面孔。

    “忠伯?!”他愕然:“你怎么会在这儿?”

    被唤作忠伯的老头,首先按住叶佐兰的双肩,将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确定无恙之后才颤声回应。

    “小少爷啊……我与那些后进的卖身家仆不同,在府上做事凭得是年限契约。那些官差们见了契约文本,便没有将我一并捉拿。夫人因此命我寻找你和小姐的下落。”

    听见母亲嘱托,叶佐兰急忙追问详情。

    忠伯拉着他的手,两个人快步走到一处背风又偏僻的角落,这才缓缓道来。

    “那是小姐刚去国子监寻你之后不久,打坊外头来了一队皂衣的官差,不由分说地就闯进了前院。为首的那个,手上拿着一卷文书,口称老爷贪污了治水的款项;又收受贿赂,擅自免除他人劳役。皇上震怒,责令抄家!”

    “什么?!”

    听到这里,叶佐兰的身子已经凉了半截。

    “我爹在都水监伏案十年,从没有贪过别人一个子儿。如今右迁方才月余,怎么就惹出这么大的祸事?再说,官员抄家这种大事,尤其是旦夕之间就能够做出的决断?”

    忠伯点头道:“当时夫人也提出了一样的质疑。可那些官差却冷笑着说:‘皇上查治官吏,难道还要通知你这个妇道人家?’然后不由分说,就要将她带走!夫人情知逃不过此劫,唯有请求道:‘自古以来,女子若不是自身犯法,即便是应当受累连坐的,也不必拘系。如今我愿与你们前往官衙自证清白,但请容我整理容装,戴上纱帽。’那些官差点头答应,夫人便回到内堂……”

    说到这里,忠伯忍不住伸手抹泪。

    “夫人她……她取出一包银钱交予我手中,又竟朝我下跪,恳求我务必赶在官差之前寻到少爷与小姐,保你们的周全。夫人被带走之后,我赶去了国子监,却一无所获。因此我又偷偷躲回府中……”

    他哽咽了一下,又叮嘱叶佐兰:“夫人她还让我告诉你们,千万不能涉险去与她相见,不要与官差冲突。一旦有机会就离开京城,远走高飞,或许还能有……能有再见之日。”

    说到这里,忠伯已是老泪纵横,叶佐兰也泣不成声。

    然而此地毕竟不宜久留,两个人依旧返回废宅祠堂。见了叶月珊,忠伯将来龙去脉复述一遍,主仆三人又是好一通垂泪。

    难过归难过,却也并不是没有好事。

    忠伯取出叶母交托给他的钱袋,有三枚十两、五枚五两、四枚一两半的银铤并碎银若干,此外还有一些戒指金钏等首饰。粗略一算,倒也足够他们一年有余的花用了。

    叶佐兰说起他们打算往柳泉城投奔母舅之事,忠伯倒也赞同。然而他又提醒这几日风声正紧,各大城门恐怕都有官兵排查。不如先捱过了这一旬,等城防松懈,再找机会逃出去不迟。

    “我有个女儿,嫁与城南一户……手艺人家为妻。这几日随着夫君外出跑商,须过数日方能回返。不如我们先去他们家中暂避,待我女儿女婿归来,他们自有巧妙办法,保你们二人安然出城去。”

    忠伯虽然并非叶府家奴,然而随侍于叶家三十多年,忠诚可靠更胜他人。叶佐兰的爷婆早逝,姐弟二人便一直将他当做长辈似的亲近。此刻有忠伯在身边,也总算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不觉之间,夜已深沉。

    ________

    次日醒早,街鼓未动,而主仆三人就已经开始了张罗。

    忠伯取来灰土弄脏姐弟二人的衣衫,再打散头发,用泥土涂了脸面。还从院子里找了一个破竹篮、一根竹竿,打扮成了行乞的祖孙。待到鼓响坊开之时,便由月珊和佐兰搀扶着忠伯,颤颤巍巍地朝外头走去。

    天子脚下,一国之首,最讲究得自然是“风水”与“威仪”。

    相传,前朝的第一任国师受命规划诏京之时,将紫微、太微和天市三垣的位置,映射在小小棋盘之上。而后再细心推演,最终规划成为南北通衢、东西坦道,一百零八里坊星罗棋布的壮绝国都——诏京。

    时至大宁朝的开国初年,诏京饱受兵燹蹂躏,一百零八座里坊之中竟有半数以上空无一人。太祖赵化淳下令,让大军家眷从各乡各处迁来诏京,以充民数。此后百年,街坊巷陌,人丁兴旺。

    然而到了灵宗宁光年间,鳞安县发生地震,诏京南部的重要水源随之断流,南部的居民陆续开始外迁。到如今,也就只有穷困潦倒者才勉强居住。

    叶佐兰自幼便被教导,出门在外,不许往城南的方向走。然而此刻,他却即将打破这条常识了。

    忠伯的女儿家住大业坊,离诏京的南城门不远。但从崇仁坊过去,却需要横穿半座京城。没有牛马代步,叶佐兰并不觉得辛苦,倒是叶月珊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走过两座里坊就已经气喘吁吁。

    如此,三个人走走停停,终于在晌午时分瞧见了大业坊的东坊门。

    叶佐兰抬头打量这座他从未见过的南坊——只见上半截墙被烟熏雨打,下半截则溅满了斑驳的泥点,更满布着海捕文书的残迹,丝毫不似北坊的干净整洁。

    再往破破烂烂的坊门上看,到处都是比手指还宽的蠹孔和裂隙,似乎只要一阵风就能够让它轰然倒下。

    叶月珊从未到过此低贱腌臜的所在,吓得缩到叶佐兰背后。忠伯让他们不要害怕,只管跟着自己朝里面走。

    坊门后头是一个十来步长的昏暗甬道,右侧墙壁上开着一扇小门,门口躺着个看坊门的老汉,满身酒气,正酩酊大醉。可就在他们经过小门的时候,那老汉突然抽搐了几下,猛地睁开双眼,那两只眼珠竟然都是死鱼一般的灰白。

    叶佐兰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叶月珊已经尖叫起来。

    忠伯连忙安抚,又趁着看门的瞎老头摸过来之前,领着姐弟二人快步往前走去。

    入得东坊门来,只见大业坊的内部到处是荒草丛生,歪树成林,一时间竟然看不见任何建筑。再笔直往前一二十步,面前突然出现一道湿漉漉的木板高墙,里头也不知道藏着什么名堂。

    叶佐兰在木墙前面稍稍驻步,忽然听见有哭声,隐隐约约地从墙里面飘了出来。

    由于道路被木墙阻断,主仆三人只有继续贴着墙根往北走。约莫又五六十步,墙上终于现出一个豁口,竟然仿照辕门的样式搭了个破破烂烂的木头架子门,门上高悬着一个同样破破烂烂的牌匾,写着“南市”两个字。

    南市?

    叶佐兰知道京城有东西二市,都是商贾云集、人声鼎沸的所在。然而眼前这“南市”又是什么东西?

    他心中好奇,脚下不知不觉已经朝着门内走去。

    东西二市的规划,大抵是沿着里坊的中央十字街道,两侧的商铺一溜儿排开,鳞次栉比又井然有序。然而这南市,放眼望去却只有一个“乱”字能够形容。

    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木笼,到处都是粗大的生锈的铁链。地上东一滩、西一滩,满是红褐色的积水,散发出难以形容的恶臭气息。而真正让叶佐兰无法接受的,是被锁在那些木笼中、铁链上的“商品”。

    嘤嘤啼哭的少年孩童,花容失色的妙龄女子,虽双手被缚却依旧怒目以对的受伤男子,还有黑肤卷发的昆仑奴……

    南市,贩卖得只有一种货物——人!

    第19章 家书

    所有那些木笼的外面,人贩子与买主们正在指指点点、讨价还价。那些衣装鲜丽的有钱人,用浸泡了香水的手帕掩着口鼻,看向笼中人的目光,毫无怜悯可言。

    叶佐兰正看得心惊胆战,叶月珊突然用力抓了他一把,紧张地问:“你说……忠伯他是不是想把我们卖掉?!”

    叶佐兰眼皮一跳,立刻抬头去看忠伯。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五大三粗的人贩子交头接耳了几句,忽然间大步流星地朝着这边走来。

    叶佐兰的心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他本能地就想逃,然而右手却被忠伯死死地拉住了。

    “别怕。”忠伯低头看他一眼:“不能慌。”

    转眼间,那两个大汉就站在了主仆三人面前,二话不说,竟然粗鲁地伸手拈起了叶佐兰的下巴,连啧两声。

    “这两个小娃娃,仔细看着眉清目秀,倒还真有点味道。不如卖给我们兄弟二人,一定给个安身的好去处。”

    叶月珊吓得“哇”一声捂住了嘴巴,叶佐兰虽然也惨白了脸色,但还勉强保持着镇定。

    忠伯见了这两个大汉,也是心慌,却陪着笑脸道:“两位贵人恐怕是第一次到南市来发财?老汉本是刀儿匠陆鹰儿的亲戚。老家大旱,因此过来投亲靠友。”

    两个人贩子常年在外地买卖人口,但是一听刀儿匠的名号,顿时相视一笑:“原来是有往北面去的门路,那兄弟也不打扰老丈发财。”言毕,居然爽快地挥手放行。

    机不可失,主仆三人顿时好像过街老鼠似地加快步伐,目不斜视地穿过整个南市,又从另一个门走了出去。

    “忠伯,他们说的往北面去的门路,是什么意思?”出了南市,叶佐兰勉强收了收魂,忽然抬头问道。

    “那是他们误会了我的意思。”

    忠伯伸手摸摸叶佐兰的头顶。他的掌心微微颤抖着,看起来刚才也是十分紧张。

    叶月珊也问:“那两个人说的安身的好去处,又是什么地方?”

    忠伯叹了一口气,似乎并不想回答,可他却又觉得事到如今,也有必要让姐弟二人了解一些世故。

    “他们说得……应该是青楼妓馆。十来岁的娃娃,无论男女,只要是有些姿色的,都会先由老鸨或者龟奴挑选。若是选中了,价格就是寻常奴隶的几倍。”

    叶佐兰哪里听说过这种事,顿时瞠目结舌:“大宁朝禁止人口贩卖,官府难道不管?”

    忠伯苦笑道:“规矩不是他们定的规矩,拆散得不是他们的家庭,夺走得不是他们的所爱……他们自然懒得来管。别说了,快点走罢。”

    南市往西,约莫又过五六百步,九曲回肠的小巷深处突然豁然开朗。他们终于来到了一座勉强还算有点人气儿的宅院门前。

    只见乌泱泱的泥墙脚上,堆满了破筐与各种杂物,黍皮黍梗打成捆儿,一摞一摞,好像小米做的馒头。

    墙中央的大门紧闭着,贴着两个褪了色的门神。左右屋檐下,各挂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白纸灯笼。

    忠伯走上前去敲了敲门,过了半晌才有脚步声懒洋洋地走过来。门开了,开门的却是一个比叶佐兰大不了多少的少年。

    “瓦儿。”忠伯喊那少年:“我领着他们二人在此等候你家主母回来。此事你千万不要与别人去讲,否则……”

    那瓦儿倒也聪明,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连连点头。主仆三人急忙迈进门槛,重新紧闭大门,忠伯又命瓦儿打水与姐弟二人清洗脸上手上的污泥。

    稍作喘息之后,叶佐兰开始打量起了周遭的环境。

    大门后面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南边各有两爿倒座房。北面的正堂敞着门,一眼就可以看见中央顶天立地的神龛,里头坐着个头包幘巾、手托葫芦的白发老者。

    “那是华佗祖师爷。”忠伯道。

    叶佐兰当然知道华佗是医药的祖师爷,并以此推想,忠伯的女儿女婿做得就应该是药材买卖或者赤脚郎中一类的活计。都说“医者父母心”,这倒是让他多少觉得有点安稳起来。

    堂屋的后面又是一堵脏兮兮的矮墙,墙上一溜排开四扇漏窗,中间是一座门洞,通往更大、却也更空旷的后院。

    后院的布局有些诡异。几乎所有的房屋全都挤在西边那一侧,中央空出好大一块光秃秃的荒草地,散养着一群鸡,排列着十来个三层的药匾架子,好像练武用的梅花桩。

    院子的东侧没有房屋,却生了几株异常高大的石榴花树。眼下正是着花时节,满树金红色的石榴花如同火苗随风跳跃着,又有残红落于树下,好似淋漓的鲜血。

    再仔细看,榴花树下还藏着一扇木门,门扉紧闭,上头居然装着两个明晃晃、光灿灿的铺首,竟然好像是用纯金铸成。

    铺首之间,垂着一个沉甸甸的黄铜大锁。

    忠伯将佐兰与月珊安排在了西边的两爿倒座房里住下,特意叮嘱他们不要随便走动,更不能够大声喧哗,以免被人发现。

    除此之外,他还特意叮嘱说,大业坊中多幽魂鬼怪,若是听见什么怪声、闻到什么臭味,也千万不能好奇。

    还有,最最关键的一点——绝对绝对,不可以推开那扇镶着金色铺首的木门。

    记住了所有这些关照之后,叶家姐弟就开始了在这里的“隐居”生活。

    此后的两天,忠伯整日外出打听叶家老爷夫人的消息,黄昏时分才会归来。佐兰与月珊的生活全靠瓦儿照料。但说是照料,其实也就只是供了一日三餐而已。

    直到第三天晌午,忠伯提前从外头赶了回来,颤巍巍地从怀里取出了一叠破纸,说是冒险买通了狱卒,让叶锴全写了一封亲笔信。

    忠伯不识字,便直接将信函送到了叶佐兰手上。佐兰展开信笺,无比熟悉的字体顿时映入眼帘,只是笔迹排列零散、墨痕浓淡不同,显然是在仓促之间写就的。

    想起父亲此刻可能的境遇,他顿时觉得难过哽咽,缓了好一阵子才开始读信,却又猛地怔住了。

    这封信,并不是写给他的。

    “姐姐……这……”

    他觉得心脏一阵阵难受,赶紧将书信交给叶月珊。

    叶月珊伸手接过,只见信笺上如此写道——

    「吾女月珊,与你一别,不觉已有五日矣!自你出生之日起,尚未曾离开父母如此之久。你本是家里人万般呵护疼宠的娇弱花朵,如今却随风漂泊。思及至此,为父不禁羞愧万分。

    珊儿,你一定想要知道,为父究竟是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竟然连累家人一并受过。而那些官差,也必定是拿了许多的污名来构陷与我……眼下,我在朝堂之上,已再无盟友可言。今日便将事情的真相全部告诉与你,只盼珊儿能够明白为父的苦衷,了解这官场的险恶。」

    “官场险恶,说与我听,却有什么用处……”

    叶月珊嘟囔了一句,又偷眼来看身旁的人。却见叶佐兰双目无神,显然已经失魂落魄。

    第20章 柳儿

    只见那封信上接着写道——

    「记得为父就任都水使者之初,有许多朝中官员来家中道贺。其中一人名叫傅正怀,乃是与为父同年的进士。此人在御史台就职,时常能够接到一些百姓的投告。

    这天他来家中闲坐,突然提起一件事,说是灵州城内有不少专挖运河的民夫,被人抓去修建端王陵寝。都水监主管的就是水利,为父又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一番调查确有此事,再将结果说与傅正怀听。傅正怀当即义愤填膺,提出要参唐权一本,接着又找来几部侍郎联名,大有围攻之势。

    联名弹劾,为父自然也是义不容辞。更何况唐家外戚权势熏天,若能翦除其党羽,就如石落水出,则仕人之路也可通达矣。

    按照律例,我提前一日将弹劾奏章呈于御史台,等待着次日朝堂之上能与唐权当面对质。可谁知道,次日才入宫门,我便被禁卫拿下,反而栽上了贪赃枉法的罪名。然而其他几个联名弹劾的官员,竟全都安然无恙!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自己已成他人手中的弃子,也是杀一儆百的那唯一一人。其实唐权早就听说了弹劾的风声,已经弯弓搭箭,只是引而不发罢了!

    可笑啊!为父入仕十年,却不知朝堂深浅。未及弄潮,便已被大浪打下。珊儿,如今你知道了为父的冤屈,却也不必太过伤心。为父虽身陷囹圄,但罪不致死,终将会有重见天光之日。

    事到如今,为父什么都不奢求。只盼他日还能与珊儿相见,还有天伦再叙的一天。至此后,不求闻达、不向仕途,安安稳稳地找个地方隐居,则余生满足矣。」

    书信写到这里,突然又有两行涂改的墨痕。而后又草草写道——

    「唐权为人狡诈冷酷、手段毒辣,为父在此立下家训:叶家子孙,绝不可与唐姓者为伍!若是有与唐家人狼狈为奸者,则宗谱除名、逐出门去,不再视作叶家子嗣!」

    信笺至此,戛然而止。叶月珊泪眼婆娑,而叶佐兰则遍体生寒。

    当日繁星满天,父子共骑一乘,前往国子监的记忆仍历历在目,可如今洋洋洒洒数百余字的家书,竟连一字都没有提及叶佐兰的存在;不仅如此,甚至还立下“唐叶不相逢”的毒誓……

    这一切,难道不是在暗示着……他叶佐兰才是向唐家通风报信的那个罪魁祸首?!

    还有唐权,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冷傲可怕的男人,是他拆散了叶家,撕碎了他们曾经平静美好的生活!

    叶佐兰的心中腾起前所未有的恨意,令他浑身上下剧烈地颤抖着,紧握的双拳中,指甲深深掐进了手心,带出一阵阵连心的疼痛。

    然后,他又想起了唐瑞郎。

    那个仿佛阳光一样明朗的少年公子,身后却拖着一道漆黑的暗影。叶佐兰瞪大了双眼,他仿佛看见那道扁扁的黑影站立起来,朝着自己张牙舞爪!

    委屈、愤恨、无奈、悲伤!

    剧烈的颤抖令叶佐兰无法控制身体的行动,他大张着嘴,却一句话都发不出来,唯有慢慢地蜷起身体。

    胃上好像被人狠狠地揍了一拳,疼得冷汗直冒。在种种折磨的边缘,叶佐兰终于没能忍住,“哇”地一声呕吐起来。

    忠伯和月珊吓了一跳,急忙将他扶住。然而叶佐兰还是没有抗住这一连串的打击,眼前黑了过去……

    ——————

    叶佐兰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端阳之期,雀花池畔芳草萋萋,垂柳依依,熏风送暖,荷花吐露着清香。

    池边有个亲水的破旧凉亭,腐朽的楣子与檐柱,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倾倒下来。

    然而,亭中却有人。

    唐瑞郎依旧是那天来探病时的华贵装束,依旧是阳光一般和煦的笑容。

    叶佐兰仿佛受到蛊惑,朝着唐瑞郎走去。两个人相视相拥,而后越靠越近,柔情缱绻……

    却在此时,天边忽然响起一道闷雷!

    叶佐兰悚然一惊,却见唐瑞郎变成一个青面獠牙的怒相妖魔,伸出利爪将他推下池塘!

    池水冰凉,深不见底。

    叶佐兰“哇”地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周围一片昏黑,显然已经入夜。屋外的远天,隐隐约约地有真实的雷声传过来。

    快要下雨了。

    叶佐兰喘息甫定,这才觉得肚腹空空,饿得难受。他想了一想,点起油灯,趁着雨前摸去厨房找点吃食。

    厨房在后院的西北边,比叶佐兰居住的倒座房还要大一些。居中两口大灶,可以同时烹饪二十余人的吃食。平日里叶佐兰也曾见过瓦儿在厨房里忙碌,那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举着与他胳膊差不多粗细的木铲,模样滑稽却又辛酸。

    忠伯在灶台上的竹笼下面留了一份饭菜。叶佐兰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吃着,待有了大约四五分饱,这才开始留心周遭环境。

    雷还在打着,风也一阵紧过一阵,但是雨还没有落下来。

    唯一被风带过来的,只有一阵哭声。

    这并不是叶佐兰第一次在院子里听见哭声,他也记得忠伯的嘱咐不去探究。然而这次的声音,似乎也是一个少年。

    难不成,是从人市里逃出来的?

    想起那日在人市里的所见所闻,叶佐兰动了恻隐之心。他循声推门而出,很快就发现声音竟然是从东面那间神秘的木门里头传出来的。

    叶佐兰依稀知道那木门里面也是一座庭院,里面住着一些人,偶尔也会传出说话声、叹息声,甚至偶尔还有笛声和痴痴的笑声。而瓦儿每天费劲煮着的那些粥饭和鸡蛋,也正是用来喂养这群人的。

    “是谁在哭?”叶佐兰轻轻地敲了敲门。

    木门里头的哭声停了下来,过会儿才有个细小的声音回答道:“我是柳儿,你又是谁?”

    叶佐兰自报了姓名,又问柳儿为何哭泣。

    “柳儿疼。柳儿好疼……”那小声音哭泣道。

    叶佐兰追问他哪里疼,然而柳儿却又支吾着不回答了。

    叶佐兰只当他是有戒心,于是又道:“我不是官差,也不是外头那些人贩子。你是躲在这里避难的吗?”

    柳儿想了想,答道:“我家乡饥荒,走投无路,原本打算京城里头来投亲靠友……”

    这倒是与忠伯之前对那两个人贩子说的话一模一样,叶佐兰没多想,又问他:“你一直都躲在这里面,躲了多久?”

    “我在养病。”柳儿回答道:“得要伤好了,才能从这里出去。”

    养病?难不成是那种“外感热病”,发作起来能够由人传人,因此才会需要关在这扇门后的院子里。

    想到这里,叶佐兰不免有些紧张。悄悄往后退了两步,这才勉强问道:“等你病好了呢?”

    柳儿想了想,声音有点飘忽:“那就该应该往北边去了吧。”

    北边?

    这倒是让叶佐兰想起了前几天那两个人贩子的话来。

    “往北面去的门路”,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正想要开口询问,却听见西边那头传来“吱呀”地一声——原来是瓦儿出来起夜了。

    柳儿顿时就没了声息。叶佐兰生怕被瓦儿发现难以解释,便躲到了石榴树后,又找了个机会重新摸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

    此后,一夜无话。

    第二天醒早,叶佐兰才刚睁开眼睛,还在床上躺着,叶月珊就端着粥菜走了进来,脸色明显有点不好看。

    叶佐兰追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昨夜雷雨过后,她也曾经去过院子里,却发现了完全不一样的东西。

    “我看见墙头上……有一个人头!”

    墙上有人头,而且只是一闪而过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鬼怪的可能性并不大,最可能的还是有人趴在墙头上,朝院子里面张望。

    他在看什么?!

    经历如此变故之后,叶佐兰无法做出任何乐观的猜测。

    然而,即便是在他最糟糕的猜测中,也未曾想过,事情竟会变成那般田地……

    第21章 母夜叉

    日复一日,终于捱到了陆鹰儿与陆夫人归来的时候。

    这天一大早,忠伯就跟着瓦儿出门去买菜,说是既然要拜托陆鹰儿“暗度陈仓”,那至少也得为夫妻二人做一桌像模像样的洗尘宴。

    等他们走后,叶佐兰忽然问叶月珊:“我们真的要去舅舅那里?”

    叶月珊苦笑道:“要走还是要留,如今我们的决定可不能算数。更别说爹娘如今身在大牢,我们继续留在京城,不仅于事无补,还徒让他们牵肠挂肚。”

    这一番话,叶佐兰倒也点头赞同。然而他犹豫一下,还是忍不住说出了心底里的隐忧。

    “可是,一旦离开诏京,我所学到的知识,我曾经为之努力的一切,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这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叶月珊试图安抚他:“自古华山一条路,如今仕途已是无望,你还能如何?不如回到柳泉城,你可以吟风弄月,做个自在快活的散仙;或是开一间书院,让你的门生继承你的志向……”

    “不,我不要什么门生。我想要的是,想要的是……”

    叶佐兰刚说到这里,却听见门口传来了长短不一的五下敲门声。

    为了保护叶家姐弟,平日里大门总是紧闭的。每当瓦儿和忠伯从外面归来,都会以这种特殊的节奏敲击门板,也算是验明正身。

    此刻,叶佐兰听见敲门声,又有男声隐约唤着自己的小名,他便以为是忠伯回来,立刻跑去前院开门。

    可谁知道,门口站着的两个人,竟是那天在南市见到过的人贩子!

    糟糕了。

    叶佐兰心知不妙,再想关门却已经是迟了。两个牛高马大的人贩子已经蛮闯进来,还有一个瘦猴似的瘪三留在门口把风。

    其中一个贩子盯着叶佐兰的脸“啧啧”了两声:“爷爷我果然没有看走眼,这个小娃娃洗干净了,果然更加细皮嫩肉,惹人怜爱。”

    说着,又要开始动手动脚。

    叶佐兰躲开他的侵犯,大声道:“我们是陆家的亲戚,你们如此不请自来、登堂入室,难道不怕主人家怪罪!?”

    人贩子却嗤笑:“这进门的都是陆家的亲戚,就好像南市的笼子里头关着的也都是我的姐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这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都是出来做买卖的,谁还真的在乎少了你们这两个小娃娃?爷爷做得本来就是进屋抢人的生意,今儿个大不了与那陆鹰儿来个分成,他说不定还会谢我省了他的米饭灯油钱!”

    叶佐兰见他一副泼皮无赖的架势,情知自己绝对打不过这两人,于是转身要逃。

    “诶诶,哪里跑?!”

    另一个人贩子眼疾手快,一把揪住叶佐兰的胳膊。

    “你瞧瞧你这身细皮嫩肉的,怎么可能是逃荒来的野娃娃?听说这京城里头前阵子抄了一个大官,他们家的两个娃娃逃了出来……这说得该不会就是你们两个吧?”

    叶佐兰浑身一僵,然而那两个人贩子早就已经看穿了他的伪装。

    “别抵赖了,这几天你们两个的一举一动,我们全都叫人盯着哩!快点,要么乖乖地跟着我们走,否则就绑你到官府里头去领赏金!”

    “……做梦!”

    叶佐兰当然两个都不愿意选,拼了命地挣扎扭动着。然而双拳毕竟难敌四手,更何况他还只是一介少年。慢慢地就开始体力不支。

    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在外头放哨的那个瘦猴儿忽然大叫起来:“老头来了,老头回来了!”

    忠伯和瓦儿的手上都提着满当当的肉和菜,当即在门口把东西一丢,抄起竹竿就气势汹汹地冲进门来,大喝一声:“谁敢在陆家撒野?!”

    那两个人贩子见他一个外强中干的老头,并没有打算认真对付。然而疏忽之间,抓在怀里的叶佐兰却突然张口就咬!

    被咬的那个人贩子连声痛呼,下意识地松了手劲。叶佐兰赶紧逃脱,耳边同时传来忠伯的高喊:“跑、跑!到里头去!”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瓦儿一把拽住,硬拖着往北跑去。

    两个人跑进了内院,与躲在里头的叶月珊一起将院门拴住,然后趴在漏窗上朝外面窥探。

    叶佐兰着急道:“那忠伯怎么办?!”

    “他们要抓的不是他。”

    还是瓦儿见过世面,沉着道:“主母他们快要回来了,老伯只要拖延点时间就行……”

    正说着,忽然听见外头一阵摧枯拉朽的声音,乱得让人心惊。

    两个人贩子正在对忠伯威逼利诱,依旧拿出朝廷通缉来作为要挟。可是忠伯软硬不吃,最后门口把风的瘦猴儿尖着嗓子叫了起来:“大哥,别和他废话!把这老头捆了,我们进去抓人!”

    人贩子叫了一声“好”,紧接着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拳脚声,夹杂着忠伯的叫骂和怒吼。

    叶佐兰躲在后院里心如刀绞,只恨自己没有一身武艺,不能将那两个人贩子千刀万剐!

    不多一会儿时候,前院已经没有了声息。三个少年男女还在漏窗前张望,却见两个人贩子绕过堂屋,狞笑着朝着这边跑了过来!

    前后院之间虽然隔着一堵游墙,然而墙壁低矮,根本不至于构成防御。只见其中一个人贩子向后倒退两步,一个冲刺蹬踏,转眼间双手就已经扒上了墙顶。

    叶月珊吓得“呀”地叫出声来,叶佐兰急忙拉着她往后退。而瓦儿则跑进了主人的房间,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了一把黄铜钥匙。

    “快点跟我来!”他竟然用这把钥匙打开了东面那扇镶着黄金铺首的木门!

    这木门里头,不是锁着身染疫病之人吗?叶佐兰打了一个激灵。然而那两个人贩子已经爬上游墙,眼看着就要扑过来!

    无计可施之下,他也只有硬着头皮跟着瓦儿跑了进去。

    木门后头原来也是一座庭院。正中央一进敞着门的堂屋,也竖着顶天立地的神龛。神龛里供奉着的,却不再是什么神医华佗,而是一位峨冠博带,面白无须的文雅男子。

    神龛前头立着神君牌位,叶佐兰却无心细看。

    几乎就在瓦儿插好门栓的那一瞬间,两个人贩子也冲到了门前,其中一人飞起一脚重重地踹在了木门上。

    叶月珊吓得抱紧了叶佐兰,瓦儿则抄起一把笤帚做好随时迎战的架势。

    踹门的声音没有继续。他们却听见门外头另一个人贩子接连啐了几口唾沫。

    “真他妈的晦气晚了一步!我说大哥这门可踹不得!瞧见这两个铺首没有,门里头就算是内侍省的地盘!和那帮子断子绝孙的东西可斗不得。我看我们还是走罢!”

    踢门的人贩子正要回应,只听前院忽然响起一声嘹亮的嚎叫!

    嚎叫声尖利却又异常洪亮,这一叫唤,整座里坊的人八成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紧接着,又有嘈杂的脚步声响,闹哄哄地朝着后院而来。

    人贩子当下一惊:“糟糕,一定是这家的母夜叉回来了!”二人便手忙脚乱地翻过后墙往外头逃去。

    “是主母回来了!”瓦儿急忙将门打开,领着姐弟二人往前院跑。

    只见一片狼藉的前院里头忽然多出了一二十号人,俱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男子。其中有个特别矮小、年纪约莫四十出头的男人,正用手轻轻抚拍着一名绿衣女子的后背。

    要说这女子,也真不是一般的女流之辈。浑圆的胳膊、浑圆的身材,就连脊背上都有肉鼓鼓囊囊地绷着衣裳。光是站在她身边,就觉得有一股热气扑来,令人紧张。

    此时此刻,这名令叶佐兰紧张的女子,正将忠伯打横抱在怀中,一声比一声叫得惨烈。

    叶佐兰立刻明白了,这就是忠伯的女儿,刀子手陆鹰儿的夫人,母夜叉朱珠儿。

    第22章 宝

    忠伯被那两个人贩子伤得很重。

    南市唯一的郎中来看过,却说他年岁已大、无药可医。朱珠儿大怒,命人将郎中打出门去,又从北边快马绑了一个过来,拿着弯刀抵在人家脖子上要他开药。

    新郎中也真是无奈,内外伤的药方各开一堆,末了又忍不住多说一句:“死生之事,全看造化”,险些又讨一顿臭骂。

    至于叶佐兰与叶月珊之事,朱珠儿多少也知道一些,因此并未刁难,只让瓦儿顾好他们一日三餐,再不与他们多话。

    姐弟二人自知连累了忠伯,这几天也闭口不提出城之事,日日帮着煎药端汤,忙进忙出。

    只可惜人生无奈,三天之后,忠伯还是撒手人寰了。

    陆鹰儿命人从东边的那进别院里抬出了一口棺材,将忠伯的遗体装殓进去,又在院子里搭了一个简朴的灵堂。

    没有人前来祭拜,整日里只有朱珠儿找来的一个老和尚喃喃诵经,叶佐兰与叶月珊两人跟着烧纸。

    纸灰袅袅、梵音阵阵,越升越高,最终都无影无踪,无迹可寻了。

    出殡那天,叶月珊哭得很凶,泪水扑簌簌地落在棺材盖板上,滴滴答答。

    向来对她视若不见的朱珠儿突然吼道:“不许哭!”

    叶月珊吓了一大跳,浑身瑟瑟发抖。

    叶佐兰正想将她护到身后,却又听朱珠儿冷笑了一声。

    “在南边,眼泪又叫‘软骨汤’。你每多流一滴,心肠就比别人软一分,骨头就比别人矮三寸。若是想要让人心甘情愿地当奴隶,首先就得让他们哭,哭爹哭娘、哭病哭伤,哭家道中落、哭人心不古……当他们哭够了、哭累了,怨气也消了,脾气也没了,自然就好打磨了……所以你要再哭,我就把你卖到南市里头去!”

    叶佐兰悚然一惊,恐惧之余隐约又醒悟出了什么道理。而叶月珊则吓得一把捂住了嘴,只是哽咽着,再不发出半点声响。

    忠叔的棺材被就近埋在南市西边的一处高岗之上,五年前,这里早就埋了朱珠儿的母亲。此刻夫妻二人倒也算是在黄泉下团聚了。

    棺材入土,祭拜完毕之后,朱珠儿这才转过头来看着月珊和佐兰姐弟。

    “你们两个小讨债鬼,我是真不想管你们的屁事……可是倒也怪我跟了这个干断子绝孙活的死鬼,这么多年都生不出半个冬瓜。老头子才会错把你们这两个小讨债鬼当做崽儿来养了!”

    说到这里,她狠狠地白了一眼站在身旁,还不到她肩膀高度的陆鹰儿,接着叹了一口气。

    “也罢,就当是完成我爹遗愿,免得他做鬼也要来缠着我们。再过两天,就送你们两个出城去……不过这几天,你们也别闲着,去帮忙做事,听到没有?!”

    叶佐兰自知寄人篱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唯有点点头,答应下来。

    这之后的几天,姐弟二人依旧住在倒座房里。朱珠儿要叶月珊帮忙打扫前院,又命叶佐兰陪着瓦儿一同去外头买菜。只要他们好好做事,倒没有丝毫额外的刁难。

    只是叶佐兰提出,自己身份特殊,贸然外出恐怕会惹来麻烦。朱珠儿却不以为然,拍着胸脯说“老娘回来了,出了什么事,自然有老娘顶着!”

    却没想到,叶佐兰头一回出去买菜,还真就遇上了事儿。

    在一处卖大葱的摊位前面,他就那么随便扫了一眼,居然发现了一个眼熟的家伙——正是帮那两个人贩子在门口把风的瘦猴。

    忠伯出事之后,朱珠儿早就提着两把菜刀,领着一伙人往南市寻过仇。奈何人贩子们互相庇护,只说那两个人连夜逃出城去了。朱珠儿不信,命人一连在南市蹲守了几日,都一无所获。

    叶佐兰见到了瘦猴,倒也不动声色,立刻回去告诉了朱珠儿。朱珠儿一听,拍着桌子大叫了一声“好!!”,立刻气势汹汹地跑到东院,将在那里忙活的陆鹰儿提着耳朵捉了出来。

    “老公,老娘要报仇!”

    陆鹰儿陪着笑脸道;“夫人要报仇,尽管领着人去便是了。关……关为夫什么事?”

    朱珠儿开门见山:“把宝给我!”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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