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 作者:魏香音

    第8节

    第31章 影之威

    清风半夜,明月别枝。戚府的水榭亭台上,灯烛灿灿。

    戚云初生性不喜多言,因此只寥寥地说出几句仪式性的话,就示意侍者开席。

    第一杯酒饮过之后,又有侍女上前来为诸人满上。与此同时,只听阵阵丝竹之音从南边的水岸飘送过来。

    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四位身着石榴长裙,头戴宝冠,腰垂璎珞的舞女,竟踏着池水翩翩而至。

    有好事之人凑近观看,这才发现水面下藏着暗桩,一直通往桥与桥之间架设着的莲花台。

    转眼间舞女已经登上莲台胡旋起舞。她们姿态妙曼,遍身璎珞在琉璃灯下熠熠闪光,美艳不可方物。

    宾客们一个个如痴如醉,然而坐在双环亭中的叶佐兰,却对这些西方极乐一般的美好视若无睹。

    他的目光一直都在人群中逡巡,寻找着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庞。

    可惜,唐权并不在这里。

    想想倒也没错,如他这般的贵族,实在没有必要为了巴结一个宦官而混迹在仕人之间。

    倒是那天早晨,曾经与傅正怀一同上朝的那两个官员此刻也在。他们与傅正怀坐得很近,正与周围之人有说有笑。

    但是叶佐兰讨厌他们的笑。他更讨厌傅正怀那虚伪而得意的表情。

    当傅正怀用这种虚伪的表情与人说笑的时候,虚伪就好像热病似的,传到了另一个官员的脸上……

    如此蔓延,一个又一个,最终全军覆没,无一幸免。

    叶佐兰的厌恶之情,也在随着这股虚伪而迅速地膨胀。

    “这可不是大家闺秀应该有的表情。”戚云初的声音,冷不防地响起了耳边。

    叶佐兰悚然一惊,匆匆地垂下了眼帘,低下头去看着面前的酒杯。

    戚云初却依旧追问他:“你刚才在看什么?”

    叶佐兰想了一想,并没有马上回答,反倒试探道:“您究竟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戚云初却偏不回答:“我这里的规矩,你得先回答我的问题。然后我再考虑,是否需要回答你的。”

    叶佐兰心知无计可施,稍作沉吟便回答道:“我是在看那些朝廷中的官员,可惜我认识得并不多。”

    戚云初也顺着叶佐兰的视线看了看,接着伸手指向了坐在东侧桥上的某几个人。

    “这是工部侍郎杨荣如,这是户部侍郎丁郁成,还有那个人,御史中丞傅正怀,我猜你之前应该见过。”

    这三个人的名讳,曾经与叶佐兰的父亲同时出现在弹劾文书上。这段时间的几乎每一个夜晚,叶佐兰都要在心底里默念一遍他们的名字。

    如今,他终于能够将这三个家伙完全地对号入座了。

    若说激动必然是有的。不过此刻叶佐兰能够感觉的,除了激动之外更有忐忑。

    戚云初果然什么都知道。

    叶佐兰心底里的最后一丝侥幸也已经死透了,他干脆踏踏实实地反问道:“您邀他们过来,难道是因为欣赏他们?”

    戚云初还是不回答,反倒又伸手指了指西边桥上最靠前的那个席位:“看看那个人。”

    叶佐兰定睛细看,那是一白白胖胖的宦官,约莫三十出头年岁;生了两抹短翘的眉毛,大大门牙,一双小小的眼珠子亮得有些吓人。

    叶佐兰忽然觉得这人简直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硕鼠,或许只要画上几撇胡子就能够立刻现出原形。

    “看见了。”

    叶佐刚点了点头,突然就听见戚云初提出一个荒谬的要求。

    “扇这家伙一个耳光。”

    “什么?”叶佐兰还以为自己耳拙,马上反问:“为什么?”

    戚云初却只是淡淡地回答道:“你只要记住,待会儿你不打,将来就自然会有人百倍千倍地来打你。”

    他正说到这里,只见那个硕鼠模样的胖宦官也注意到了他们两个的目光,急急忙忙地站起身,满脸堆笑地朝这边走来。

    戚云初也朝着胖宦官微笑,一边笑一边却又提醒叶佐兰:“我把酒杯放下你就打,记住了,打左脸。”

    叶佐兰依旧是莫名其妙,转眼间那胖宦官已经来到了双环亭中,笑嘻嘻地朝着戚云初请安。

    “你且再过来一点说话。”戚云初手里拿着酒杯,看起来若无其事。

    胖宦官巴巴地又往前了两大步,恰好就到了叶佐兰的面前。

    只见他那一双圆溜溜的小黑眼珠子,轻飘飘地朝着叶佐兰眨了几下,一副欲语还休的鬼祟模样。

    叶佐兰正被他看得心里头发毛,就在这个时候,戚云初忽然“噔”地一声放下了酒杯。

    “小——”

    那个胖宦官似乎正想要说些什么,叶佐兰却什么都顾不得了,抬起手来就是“啪”地一下!

    那胖宦官顿时就愣住了,双环亭外离得比较近的那些个宾客也都愣住了。

    同时愣住的还有叶佐兰本人。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袭击别人,他顿时通红了脸颊,所幸那一声习惯性的“抱歉”好歹是卡在了喉咙里,并没有发出声来。

    一片惊愕的表情中,唯有戚云初一人面带笑意,问了那胖宦官一句话。

    “怎么样,小姐问你的牙还疼吗?”

    “……”

    那胖宦官依旧是一脸震惊。只见他慢慢地抬起了右手,像是想要捂住脸上的痛处。可是那手掌到了脸颊边上,突然又重重地落下——居然是自己又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不痛了。哟!小……小姐您看这还真是一点儿都不痛了!”

    他龇牙咧嘴地陪着笑,竟然是在讨好着叶佐兰。

    “多谢您这时候还想着小奴,哎哟!小奴可真是感激不尽……”

    虽然说着感激到肉麻的话,但是胖宦官的嘴角分明抽搐着,看起来牙疼根本就一点都没好,也许更糟了。

    叶佐兰正觉得诡异,戚云初终于开始替他解围。

    “白天之事‘小姐’不会再介怀。现在,闭紧了你的嘴,回头自然有你的赏赐。”

    那胖宦官急忙连连点头,捧着自己的脸颊挪到了座位上。

    这时候,戚云初又对叶佐兰说道:“再去看桥上的那些人。”

    叶佐兰依言望去,只见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全都好像遇到了岩石的潮水似的,一个接着一个低下了头。

    而那些让他厌恶的笑容,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怎么会这样……”

    一种前所有未有的诡异感觉,猛地攥紧了叶佐兰的心脏。

    是力量,叶佐兰从来不曾拥有过的力量。甚至于就连他的父亲叶锴全都不曾拥有过的可怕力量……

    “你不喜欢吗?”戚云初不紧不慢地饮着杯中的酒:“这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叶佐兰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转头与戚云初对视。

    “是因为我长得像宣王殿下吧?”他径自问道:“刚才那个宦官,他认错人了,对不对?”

    戚云初晃了晃杯中酒液:“像归像,你倒是比赵阳那个蠢材聪明许多。”

    听到他竟然用“蠢材”来形容堂堂宣王,叶佐兰不免有点咋舌。

    “您现在让我冒充宣王,打了那宦官一个耳光,就不怕明天这人跑去向真的宣王请罪?”

    “我倒是等着呢。”戚云初又饮了一口酒:“只有这样宣王殿下才会相信,我是真的给他弄了一个替身,让众人以为他是在我家饮宴。他谢我还来不及呢。”

    叶佐兰隐约觉得自己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那么真正的宣王,此刻却又在什么地方?”

    戚云初笑笑,嘴角里崩出三个让叶佐兰面红耳赤的字。

    “鸣珂曲。”

    第32章 惊弦

    鸣珂曲。

    叶佐兰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还是因为一场闹剧。

    前阵子内侍省里拨来一笔银两,说是用于修缮东院的房屋。谁知陆鹰儿趁着朱珠儿外出的机会,后脚也揣着银子溜去了鸣珂曲。两个时辰之后陆鹰儿回家,就看见朱珠儿手里拿了鸡毛掸子横在门口等他。

    此后的一番鸡飞狗跳里,叶佐兰清楚地听见朱珠儿不断地叫骂着鸣珂曲里头的小狐狸精们,骂累了还提起菜刀往门口冲,说是要去找那条街上的鸨母拼命。

    而闹剧的结果,自然是陆鹰儿捏着耳朵跪地求饶,又交出剩下来的所有银两,在屋外跪了一夜。

    事后,叶佐兰偷偷地向瓦儿询问起“什么是鸣珂曲”。瓦儿说,那是城北平康坊里的一条小街。街道两旁都是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但是来到这里的男人们,真正想要欣赏的“美景”,却是出在这鸣珂曲的姑娘们身上。

    京城的男人们,但凡手头上有点闲钱,大多都进过鸣珂曲。皇家宗室子弟向来都爱逞风气之先,偶尔微服出游,寻花猎艳一番,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怪就怪在,那宣王赵阳与叶佐兰本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如今也才只是豆蔻华年,连乳牙恐怕都还没有掉完,怎么就懂得混迹于那种风月之地?

    戚云初显然看出了叶佐兰的惊愕,却丝毫不以为意:“年纪小又怎么了?你是不知道,有多少宗室子弟,早早儿地就与乳母和太监们玩在了一堆。宣王的母后还巴不得立刻就让他娶妃生子,好早点了了她心头的魔障呢。”

    这皇家宗室的香火问题盘根错节,叶佐兰又哪里会懂?他只是在脑袋里想了想那个与自己面容相似的宣王,做出一副大人的姿态左拥右抱的模样,顿时就已经脸色通红。

    他正觉得万分羞涩,却听见戚云初又重复了一遍刚才提出过的那个问题。

    “你不喜欢吗?刚才那种被所有人畏惧着的感觉。”

    “喜不喜欢都无所谓吧?”叶佐兰想了一想, “毕竟……这些人真正畏惧的是宣王所拥有的权力,而不是我的。”

    “你这么想就错了。”

    戚云初却摇了摇头:“权力是没有姓氏的,也从不挑剔主人。它落在谁的手上,谁就能够对它加以使用。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长时间、甚至永久地拥有它。这一刻,我将它放在了你的掌心,它就任由你来挥霍。至少在这里,在这一整个晚上,你比在座的任何人都有权有势。”

    说到这里,戚云初招手让站在远处的侍者靠近:“去把傅正怀叫过来。”

    叶佐兰心里猛地一惊,差点就要站起身来。所幸戚云初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

    “这一次,你什么都不用说,坐着听他说话就行。”

    转眼间,那傅正怀已经来到了双环亭前。正想在走两步进到亭子里头,却被戚云初制止了。

    “就站在那里说话,小姐不喜欢被素不相识的人打扰。”

    傅正怀显然是愣了一愣,紧接着又连连说好。

    他正巧站在了屋檐边的琉璃灯下,因此叶佐兰看得出他一脸酡红,两只眼睛却睁得很大——显然刚才饮了不少酒,精神有些亢奋。

    这家伙在这里春风得意,可自己的父母亲此刻却在大理寺的牢狱中受苦受难。一想到这些,叶佐兰就恨不得能够冲上前去给这个男人一拳。

    可是光打一拳,又能有什么用处。

    傅正怀显然并不知道长秋公身边的这位妙龄少女,正是昔日都水使者叶锴全家的公子。有了刚才那个胖宦官的前车之鉴,他估摸着这位坏脾气的美人儿应该是紫宸宫中的一位公主,甚至是由年轻的皇子假扮而来。

    于是此刻,他便多长了一个心眼儿,首先对着这位坏脾气的美人儿倒头行礼,之后再转向长秋公戚云初。

    叶佐兰被他拜了了一拜,只觉得一股谄媚的恶臭扑面而来。他正想要皱眉,却听见戚云初冷笑了一声。

    “怪不得朝廷里的人都说傅先生通晓麻衣相面之法,这主次尊卑倒是分得很清楚。”

    傅正怀心里得意,却又做出惶恐的模样:“下官浅学,实在不足秋公大人挂齿。下官只是远远地望见小姐的模样,误以为是天人下凡,恍惚之中做出如此唐突之事,还望秋公大人海涵。”

    “哼,倒是会说话。”

    戚云初也不与他计较,嘴角依旧噙着一抹冷笑,转而问道:“听说……你前几日经手弹劾了一桩大案?”

    叶佐兰的心脏顿时又是一抽。

    傅正怀急忙自谦道:“有劳秋公关心了。却也算不上什么大事,那都水使者监守自盗,被人击鼓告到御史台来,下官只是据实以报……实在是不敢忝占功劳。”

    “傅大人,过分的谦虚,就是虚伪了。”

    戚云初低头抚弄着无名指上的那枚青金石戒指,慢条斯理地说道:“唐大人可是在圣上和皇后娘娘的面前,说了你不少的好话呢。”

    傅正怀脸上的得意之色愈发地明显了,他嘴角抽动了两下,赶紧低头冲着戚云初拜了一拜:“下官还得多多仰仗秋公大人与唐大人的提携。”

    “提携是肯定的。不过……”

    戚云初终于又看向傅正怀,目光中故意带着一丝疑惑:“我听说……你与弹劾的都水使者叶锴全曾是同年的进士,平日里私交甚笃。怎么突然说翻脸,就翻脸了呢?”

    傅正怀愣了一愣,忽然叹了长长的一口气:“不瞒秋公大人,我与那叶锴全的确曾经是同窗好友。可我实在是万万地没有想过,这叶锴全平日里道貌岸然,私底下竟然是那种监守自盗的人……有道是法不容情,下官一日司职于御史台,就一日看不惯那些贪赃枉法之事。因此,即便他是亲如兄弟之人,也一样不会心慈手软!”

    这话说得是好一派冠冕堂皇,傅正怀自己似乎都沉醉在了其中,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表情。

    然而叶佐兰却听得怒火中烧,猛地抓住手边上的一枚蜜桃,却感觉到戚云初的手慢悠悠地搭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戚云初仍是不紧不慢道:“有人私下里告诉我,那个叶锴全在狱中喊冤,说是被人栽赃陷害,还说了不少你的坏话。”

    傅正怀倒吸了一口凉气,顿时朝前迈出一步,用手捂着心口道:“黄天在上、后土在下,我傅正怀自问从未做过栽赃陷害这等龌龊之事!倒是那叶锴全本就心高气傲,如今被打回原形,入狱之后就有点神志不清。秋公若是点头,下官愿意与他当面对——”

    他正说到气愤填膺之处,声音却忽地戛然而止。

    原来是叶佐兰再忍不住,抄起手里的蜜桃,狠狠地掷中了他的脑袋!

    “啪”地一声,熟透了的蜜桃在傅正怀的脑门上开了花,留下一道甘甜芳香的汁液。

    傅正怀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而戚云初也收起了百无聊赖的表情。

    四周围的所有人,全都再一次地安静了下来。无数双仕人与宦官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射在了叶佐兰的身上。

    是惊愕,还有畏惧。

    他们怕的是我——叶佐兰在心中这样对自己说道。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向后仰去,正好倚在戚云初的肩膀上,又故意指着傅正怀的鼻子怒骂道:“你这老家伙,哪里来这么多的废话!都说了叫你别进亭子里来,扫了本王的雅兴!”

    “……”

    傅正怀脸上的酒气早就已经褪得一干二净了。此刻,他面黄如纸,嘴唇则毫无血色,过了好一阵子才倒退着挪动起来,一点点地出了双环亭,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叶佐兰又用冷冰冰的目光,扫视着眼前的所有人。

    “看我干什么,还不喝酒?!”

    众人如梦初醒一般,这才慌忙不迭地收回目光,硬着头皮互相敬酒。

    含笑旁观完刚才发生的这一幕,戚云初招手命人放下了亭子周围的纱幔,彻底阻隔了那些人战战兢兢的余光。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叶佐兰的第一次黑化。明天下榜了就要找不到啦,求收藏求点击。

    最近在为掖庭篇组合资料,比起仕人和平民的生活,宫廷的史料虽然翔实却更难写。

    第二卷是叶佐兰1318岁左右,也就是唐瑞郎1520岁发生的事咯。

    第33章 舟楫

    “你刚才的表现,可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戚云初伸出一只手托住叶佐兰的下巴,看着他隐约发红的眼睛。

    “不要哭。雨落到地上就会变成污水,而只有高高地积蓄在云上,才能令人仰望!你很有天赋,利用权力的天赋,你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因为你是与众不同的……”

    叶佐兰的心神依旧被激动所掌握,他颤抖着肩膀,缓缓抬起头来。

    “你想要我怎么样?为什么要诱导我做出这些事?”

    “因为我喜欢你,也同情你。而最重要的是,只有我能够帮助你摆脱困境。”

    戚云初用自己深如星潭的双眸,直视着叶佐兰的眼眸。

    “我能够帮你完成你的梦想。对于你来说,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说到这里,他又亲自为叶佐兰斟了一杯酒。

    “你不必用心提防着我。因为以你目前的本事,也根本防不住我……还有,我不会对你提出任何的要求,也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毕竟,主动为之与被迫为之,最后的收效也完全不同。”

    分明没有半个字的威胁,叶佐兰却觉得在这个美丽男人的面前,自己竟然毫无招架之力。

    他缓缓地伸出手来,接过那盏精巧的墨玉酒杯。

    煌煌灯烛之光,照着杯中血色的葡萄酒汁,倒映出了他似真而非真的绝色容颜。

    这场令人紧张的筵席结束之后,叶佐兰回到内室,脱掉了浑身上下所有的绫罗绸缎,依旧穿回褴褛破旧的衣衫。

    那套女装连着首饰一起被侍女收进了一个精巧的藤条匣子里,说是秋公吩咐,要叶佐兰拿去送给姐姐月珊。

    叶佐兰抱着匣子走到侧门,与醉醺醺的陆鹰儿碰面,两个人坐上来时的那架马车,趁着月色往城南而去。

    大约行至延兴门大街的时候,车外忽然传来了街鼓声。

    宵禁开始了!

    叶佐兰悚然一惊,却听见马蹄声嘚嘚,纹丝不乱地依旧往前奔跑着。

    这一路上,果然没有遇到金吾卫兵的阻碍。

    马车最终顺利抵达大业坊内。夜色虽已深沉,但朱珠儿和叶月珊仍旧站在门口守候。见到二人平安归来,这才算是长出了一口大气。

    满身酒气的陆鹰儿,从怀中取出偷偷藏着的吃食与老婆分享。而叶佐兰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累了”,就转头往内院走去。

    “你怎么了?”

    叶月珊怎么会看不出他的反常,一路跟踪过去。直到房门口,叶佐兰这才想起那个藤条匣子的事,顺手塞进她怀中。

    叶月珊打开匣子,自然是又惊讶又欢喜,连连追问这是哪里来的东西。

    叶佐兰却推说自己多喝了几口酒,脑袋疼得厉害,干脆逃进了屋子里,不再与她说话。

    叶月珊被拦在门外,却也没有立刻走开。她想了想,又轻轻地敲了敲门。

    “……明天起来收拾收拾,我们要出城去柳泉了。”

    “……”

    叶佐兰愣了一愣,知道自己这一晚上恐怕又该辗转反侧了。

    第二天清早,吃饭的钟点儿,叶月珊果然正式提了要出城去。

    “天气这么热,那几具尸首在东院里放着也不是办法。陆叔不如今日就将我们送出去,也好了了一桩心事。”

    “啊……哦……”

    陆鹰儿的饭碗端在手上,饭粒从半张的嘴里不停掉下来。他看看朱珠儿,朱珠儿又回瞪着他。

    夫妻二人就这样面面相觑了一会儿,还是陆鹰儿硬着头皮说道:“这……也对……可是,我昨天才看了看,这次人死得太多了,运尸车恐怕是不够用。”

    “没关系。”在一边默默扒饭的叶佐兰忽然发话:“我不走了。只要顾好月珊一人就行。”

    这一下,所有人都愣住了。

    最惊讶的人当然还是叶月珊,她瞪大了眼睛看着叶佐兰:“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因为我不想再逃了。”叶佐兰回答:“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叶月珊立刻反驳他:“可是你留在这里又能怎么样?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以你现在的处境,难道还想着能够逆流而上?”

    叶佐兰却道:“会有办法的,你不用担心。”

    叶月珊愣了一愣,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那只漂亮的衣服匣子,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佐兰……你可千万不要忘记了,我们的爹爹就是被人给利用的。你可不能再重蹈他的覆辙!”

    叶佐兰只是苦笑:“我会小心谨慎。”

    见他如此坚定不移,叶月珊心里头一阵阵地发凉。她想了想,突然道:“那我也要留下来陪着你!”

    这一下,叶佐兰却摇头了。

    “阿姊,你留下来只会让我牵挂,乱我心神。再说万一真的出事,我们一起被抓,那么叶家才真算是完了。你现在去柳泉城里住着,也算是为了叶家留存一星希望……”

    说到这里,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朝着叶月珊微笑。

    “待到来年……爹娘从流放的地方归来,而你也该到了嫁人的年纪。到那个时候,我与爹娘,再亲手将你送出阁去。一定让你风风光光的,嫁给能够给你一生一世幸福的人……”

    “不,我不要嫁人!”叶月珊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泪来:“我只要和你还有爹娘生活在一起,平平安安,快快乐乐……为什么,我们竟然连这一点小小的愿望都做不到……”

    “别哭,别哭……”

    叶佐兰开始还试图安慰姐姐,可说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难过起来。

    一旁的陆鹰儿叹了一口气,又去看老婆的脸色。那朱珠儿难得没有摆出凶神恶煞的表情,朝着陆鹰儿招了招手,两个人收拾收拾碗筷就走到了屋外。

    这天傍晚,天气稍稍凉快点儿的时候,运尸的队伍终于出了大业坊。

    三驾牛车,插着白纸做的引魂幡,拉着八具杉木皮钉成的薄皮儿棺材,慢悠悠地往南边的启夏门走去。

    赶车的陆鹰儿沿途泼洒着用茴香、艾草、桂皮等混合熬成的汤水,浓烈刺鼻的香气既掩盖了若隐若现的尸臭,又提醒了远处的行人,不要靠近过来,自寻晦气。

    宽敞的街道上,再没有半个行人,实在是安静得出奇。静得简直能让棺材里的叶月珊,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她知道,尽管陆鹰儿和朱珠儿以安全为由,百般阻止,可叶佐兰一定还是悄悄地跟过来了。此时此刻,他应该就躲在牛车行进路线附近的小巷子里,亦步亦趋地,只为了亲眼目睹车队平安出城的那一瞬间。

    突如其来的苦难,过早地夺走了这个自己唯一的兄弟心里的天真与幻想,却也慷慨地给予了他隐忍世故的处世之道——这恐怕是连国子监都无法传授的人生经卷罢。

    然而儒学尚且需要寒窗八年,才能大成;而真正参透人世这本经卷,又需要多久呢?

    叶月珊实在没有任何的头绪。

    而且,还有那个人——

    叶月珊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唐瑞郎的身影。

    佐兰对于他又该是何种态度,而他是否还在念着佐兰,日后他们两人又是否还会有再见的机会?

    无论如何,盼只盼苍天不要再苛待佐兰……

    她正想到这里,牛车突然停了下来。紧接着,有人在她的棺木上轻轻地敲了两记。

    是瓦儿打的暗号,意思就是启夏门已经到了。

    叶月珊顿时紧张起来,死死地绷住脸,闭紧了眼睛。

    临行之前,朱珠儿曾经给她作为伪装,扮成了少年模样,又将她的手和脸抹上白粉、画上淤青、洒上点点鸡血。因此即便是简单的开棺查验也不怕。

    不过事情似乎比她想象得顺利许多。

    没过多久,牛车再度开始了前进。瓦儿又在棺材上轻轻地敲了三下。

    他们出城了。

    离开了启夏门,便意味着离开了大宁皇朝气势恢弘的诏京,离开了叶家定居了十多年的家园……

    也离开了叶佐兰,离开了爹与娘。

    从此人海苍茫,各寻舟楫……

    第34章 少女

    叶月珊离去之后,叶佐兰仿佛丢掉了魂魄,一连几天都安安静静地倚靠在门边,不说话也不走动。

    因为有了朱珠儿的吩咐,陆家的其他人也不去惊扰使唤他,只等他自己缓过劲儿来。

    直到这一日陆鹰儿从外头回来,捎回了从刑部大牢那边传过来的消息——叶佐兰的爹和娘,明天即将启程,押解前往流放地。

    第二天醒早,街鼓刚刚响过,叶佐兰就一个人悄悄地溜出了大业坊。

    之前他曾听唐瑞郎提起过,爹娘的流放地在诏京的东面,那就应该是从东边的延兴门出城。

    按照惯例,流放者离京之前,会在城门附近的旗亭里停顿一会儿,让犯人与前来送行的家属话别。毕竟此去山重水复,凶险未知,就连是否能够平安抵达都未可知。

    叶佐兰来到旗亭的时候,附近已经站了几个哭哭啼啼的家属。他不敢堂而皇之地站在显眼的地方,于是找了个小巷子钻了进去。

    大约又过了两三刻钟点,只听见远处一阵喧闹,又夹杂着马蹄与车辙的声响。

    他小心翼翼地张望,正看见两名黑衣的差役,一前一后地走着。中间押着三个囚犯与一驾囚车。囚车之上,站着的正是叶锴全夫妻二人。

    叶佐兰顿时觉得两眼一黑,心痛如绞。

    只见他的爹娘,手上脚上戴着沉重的镣铐,木然地坐在囚车上。虽然衣装还算齐整,可是看那容貌神采……竟比出事之前整整老了十岁!

    怎么能,那些刑部的人,究竟是怎样对待他们的?!

    叶佐兰悲愤交加,却又不能发出半点声音,唯有抬起自己的手臂,连胳膊着衣袖一起狠狠地咬着。

    押送犯人的队伍果然在旗亭前面停了下来。那些犯人的家属立刻一拥而上,哭的哭、喊的喊,场面混乱。

    唯有叶锴全夫妇二人,木然呆坐在囚车之上。没有人来为他们送行,甚至没有人送上一碗践行的水酒。

    此时此刻,叶佐兰是多么地想要不顾一切冲上前去,大声哭喊着扑进母亲的怀中。

    可是他还有理智,教会他“无奈”、“纠结”和“痛苦”的理智。

    而就在他无奈纠结与痛苦的时候,忽然间,有一个眼熟的身影出现在了囚车边上。

    那是一名身着青衣的男子——正是端阳节那天,将唐瑞郎从水中救上来的男人!

    此刻,他的手里端着两碗酒送到了叶锴全夫妇的面前,似乎还在低声说着些什么。叶佐兰虽然听不清楚,但是隐约能够猜到一些端倪。

    首先接下酒盏的是叶佐兰的母亲,她微微地点了点头,低头象征性地啜饮了一口。然而叶锴全却并不领情,他粗暴地抬起双手,将酒盏掀翻在了地上。

    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展开,青衣的男人倒也没有生气。

    只见他又转身朝着押运的官差走去,取出沉甸甸的一个钱袋子交到对方手上,再指了指街对面的一座茶楼。

    叶佐兰立刻朝着茶楼望去,果然看见唐瑞郎孤身一人坐在窗边,一脸的忧心忡忡。

    他应该是来做行前打点的。

    叶佐兰也曾听陆鹰儿说起过,但凡流放异乡的囚犯,这一路上都要受到押运官差的欺负。而唯一能够禳解的办法就是行贿。他原本还在纠结,要不要随便找个人冒充叶家远亲去做些打点,看起来唐瑞郎倒是先想到了。

    无论如何,这一次,我谢谢你。

    叶佐兰在心里默默地念道。

    时辰已到,两名官差立刻将送行的家属左右赶开,让犯人与囚车排成一列,开始朝着延兴门走去。

    愈发响亮的哭声喊声里,叶佐兰用力地抠住身旁的墙壁,指尖由惨白变得青紫。

    可是他没有哭,尽管眼眶里已经是一片狰狞的红色。

    他只是,尽可能地睁大了双眼,努力将此刻的这一切都深深地烙印进入自己的脑海中。

    囚车缓缓地远去,车上的两个人,始终没有再转过头来。

    叶月珊出城去了,爹娘也已经远赴瘴疠之地。偌大的诏京之中,只剩下了叶佐兰孤零零的一个人。

    然而他却没有时间,再独自伤神。

    从延兴门回到大业坊的第二天,正午时分,陆家门口忽然来了一驾马车。五六个戚府的小厮,抬着几口沉重的大木箱子,往内院搬运。

    箱子最后都堆在了叶月珊住过屋子里,叶佐兰打开一看,顿时就愣住了。

    全都是书。

    厚厚薄薄的,新新旧旧的,各式各样的书籍,整齐地码放在木箱之中。这其中既有他留在国子监号舍里,来不及取走的课本与手抄经文释义;也有一些是他曾经听说、或在槐市上见过,却没有钱买回来的昂贵书籍。

    久违的兴奋一下子涌上心头,叶佐兰赶紧拿起表面上的一本《商君书》稍作翻阅。却发现这竟然是一本旧书,楣脚各处几乎写满了蝇头小楷。再仔细看,字迹全都是一些批注和议论,其丰富与深邃,简直不亚于太学馆丽明堂上博士的讲解。

    这本书原来的主人是谁?叶佐兰不由得好奇起来。

    然而任他翻遍了前后,始终没有找到半个人名,甚至就连印章都没有半个。

    这实在是不符合常理——《商君书》这种书籍,寻常的民间私塾显然是不会去费心传授的。即便是在国子监内,恐怕也只有国子学馆的学生才有可能涉猎。

    然而即便是在国子学馆,但凡新入手的书籍,依旧需要立刻盖章题名,以免遗失或与他人混淆。

    难道说,使用过这本书的人,根本就不曾与他人混班就读?

    再联想到这几大箱子书籍的来历,答案似乎越来越清晰。叶佐兰却没有再继续思索下去。

    箱子里除去书籍之外,还有笔墨纸砚。马车上的物品全部搬运完了之后,一名小厮呈上书籍名册,又对叶佐兰道:“我家大人说,你若还有要读的书,尽管开出单子来便是。”

    叶佐兰沉吟了片刻,却对小厮说道:“如果可能……我也想要习武防身。”

    得了这许多书籍之后,叶佐兰的生活立刻有了明显变化——白天里他依旧自觉帮助陆鹰儿干活,到了傍晚则开始挑灯夜读,手不释卷。

    倒是朱珠儿和陆鹰儿反过来劝他不必如此辛苦,可他却说自己寄人篱下,总得付出一些才算安心。

    不知不觉间,又过了十余日。

    前些日子里完成了净身的男子们,差不多都养好了伤势,慢慢儿地开始在东院里头走动。于是叶佐兰又开始在半夜里听见隐隐约约的叹息、啜泣、疯疯癫癫的笑声和歌唱声。

    然而此时此刻,他已经不再感到惊愕和害怕了。

    六月初六天贶节,自然是个黄道吉日。

    这一天,内侍省里派人过来,接走了包括柳儿在内的十个人。

    在离开陆家坐上马车的那一瞬间,这十个人的脸上,有忐忑、有好奇,但更多的还是对于未来的懵然无知。

    陆鹰儿也跟着马车去内侍省述职,在那里他还有一项特殊的工作——向掖庭局的有关宦官汇报这十个人的品性和表现,这将对柳儿等人日后的司职起到相当重要的影响。

    陆鹰儿走后,朱珠儿也领着瓦儿出去买菜。自打上次她替忠伯报了大仇之后,大业坊内的菜贩子们都逃得一干二净,如今就连买根大葱都得费上好一阵功夫。

    家中只留下叶佐兰一个人,负责趁着天气晴朗,将一大堆冬天里的衣服拿到院子里头晾晒。好不容易全都挂完了,就趁着空闲回到屋里头念书。可读了没有几页,却听见外头起了大风,吹得衣衫猎猎响动。

    叶佐兰赶紧跑出去查看。只见龙门阵似的衣衫迎风招展着,最中央的空地上隐约可见高高摞起的药匾架子,顶上竟然好像坐着一个人。

    叶佐兰顿时紧张起来,抄起一根竹竿慢慢地挑开衣衫,偷偷地朝着里头张望。

    那竟然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穿着一身大红色的绸衫,艳得好像一团六月里的火焰。

    只见她轻盈地高坐在承受不了多少重量的竹架最高层,竹匾里头原本晾晒着的药材却散落了一地。

    叶佐兰皱了皱眉头,却听见那个红衣少女嗤笑了一声。

    “还躲什么,我都看见你小子啦!

    第35章 星移斗转

    叶佐兰猜想这位少女多少会些武功,躲闪并无多大用处,因此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劝阻。

    “姑娘,你不能这样。”

    谁知道那少女竟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什么姑娘,姑娘也是你叫的?”

    不能叫姑娘,那叫什么?叶佐兰一时间哑口无言。

    他又心疼地上的药材,于是压低了声音催促道:“你快点从这上面下来,这家的女主人就要回来了。她最讨厌年轻好看的女人。你再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

    那姑娘偏偏纹丝不动,又笑嘻嘻地反问道:“她讨厌我又怎么的?这世界上讨厌我的人可多着去了,到现在还有命活着的也不多。”

    有杀气。

    叶佐兰顿时警惕起来,悄悄地握紧了背后藏着的那截竹竿。

    第8节

    恋耽美

章节目录

御香行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书屋只为原作者魏香音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魏香音并收藏御香行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