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江湖人真会玩 作者:凉蝉

    第3节

    沈光明在山中长大,老川村的那条川又小又窄,哪里比得上郁澜江的气势。他看了一阵,盯着辛家堡又凝视起来。

    心里隐约觉得这江这堡都有些熟悉,但又说不出究竟熟悉在哪里。

    他思忖片刻,心想应是以前随方大枣曾来过此处行骗,但因年纪太小所以忘记了。这个理由很能说服自己,他看饱也想饱了,调转马头往唐鸥那里奔去。

    “你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沈光明忍了一路还是忍不住,向唐鸥问道,“还有为什么那么快就能从那边逃出来?”

    “逃出来?你以为我是谁?”唐鸥笑了笑,“县太爷的夫人与我母亲是旧友,我父在庆安城经营数十年,与县太爷自然也十分熟悉。你以为我为何不自己去取那布,只因县太爷与他夫人都认识我,若是知道这布是唐家遗失的,自然要跟我父或母亲说起,这样的话我父亲自然会知道原来自己的寿礼因为保管不善而遗失,我母亲也会晓得,她当日一时心善留下来的花工是个骗子。”

    “……为了瞒自己父母,就让我去做靶子?”沈光明怒道。

    唐鸥在马上瞥他一眼,悠然道:“别装了,你知道有这个机会的时候十分开心,莫以为我看不出。”

    他继续道:“县太爷发现是我之后,我便告诉他,我受少意盟之托,追查一位惯骗至此。那惯骗从王氏布铺中盗走此布,辗转买入你府,现在又盘算着重新骗回飞天锦,再卖一次,十分可恶。”

    他说得平常,沈光明却很吃惊。

    少意盟的盟主林少意几年前被选为武林盟主,少意盟一时竟盖过了少林武当等大帮派,风头一时无两。唐鸥能这样说出少意盟,自然不会是跟自己似的胡乱托个什么鲁王爷的名头。

    “少意盟自然不会知道江湖上有你沈光明这号人物。”唐鸥道,“但我与林少意是挚友,这次借他名头,倒也无妨。”

    沈光明:“那你是怎样找到我的?”

    唐鸥:“你跳入江的那地方下游五十米处便在修筑防洪工事,我问过之后便知你未经过那处,定往上游去。一路循迹找过去,你未上岸我已发现。”

    沈光明:“……”

    他认栽了。

    辛家堡门禁森严,但守卫的兵丁早已熟识唐鸥,通报之后便让他进去了。

    沈光明随着唐鸥直入辛家堡,只见堡中仆从个个年轻,秩序井然,林园巧妙别致,他想再看看别处,却被唐鸥拉住:“不要乱跑,听主人家的话。”

    “你和辛堡主那么熟,他没带你看过其他地方?”沈光明问,“你也带我去看看便是。”

    “你看那么多地方作甚?”唐鸥毫不留情地戳破了他的心思,“辛家堡里的人你不要乱打主意,他们能追你至海角天涯,不死不休。”

    沈光明打了个寒战,不敢乱瞥了,乖乖跟着唐鸥走。

    辛暮云已在堂中等着他们。唐鸥只说带沈光明去子蕴峰找张子桥,没说沈光明的事情。但辛暮云听唐鸥说沈光明是化名为陈正义进的唐府之后,便笑了起来:“你叫沈光明?是方大枣的徒弟吧?”

    沈光明:“!”

    辛暮云仍旧笑得云淡风轻:“方大枣不久前在洛阳骗了我妻的凤衔珠,那可是传家之物,自然要好好把他找出来讨还。”

    沈光明想起方才唐鸥说的话,连忙问道:“那他现在怎样了?”

    “不怎样,好得很。他将那首饰还了我妻,这事便了了。”辛暮云说,“虽然你师父少不得一些皮肉伤,但也不甚严重,你不必担心。”

    “他不是我师父。”沈光明连忙辩解,“他不许我称他为师父。”

    辛暮云也看不出信或不信,只轻笑摇头,将两人请到花园,摆上好酒好菜招待。

    沈光明食不下咽,草草吃完了。唐鸥和辛暮云一道离开,留他一个人先回客房。沈光明不敢外出乱走,只好在客房的小院子里坐着发呆。

    他坐了一会儿,见桃花将落尽,有稚鸟于枝间腾跃,便兴致勃勃看了一阵。

    正看着,不知为何脑子里叮地有了警惕。他猛地站起,迟疑片刻,转身跑入客房。

    飞天锦的匣子原本放在桌上,现在他对这块布无丝毫兴趣,只随手放着便是。只是如今桌上空空如也,只留了一张纸条。

    “沈小儿:这布姑姑我十分喜欢,先拿去裁条褂子。”

    沈光明惨叫出声:“柳舒舒!”

    他知盗娘子柳舒舒偷东西的习惯是偷了之后不立刻离开,先在事发地盘桓一阵,便冲出院子四处寻找。

    沈光明又不敢喊出声,怕为柳舒舒招来辛家堡的人,然而院子转了一圈都不见柳舒舒的痕迹。

    “柳姑姑,你别跟我开玩笑了。”沈光明对着虚空连连作揖,“这块布关系到我的身家性命,可万万不能开玩笑。”

    他嘟嘟囔囔一阵,才有人从后轻轻拍了他肩膀。

    因为沈晴跟着柳舒舒学艺,而柳舒舒和方大枣又熟识,沈光明见过柳舒舒几面。柳舒舒年纪应已有三十,但外貌仍旧娇俏秀美,仿若二八年纪的少女,方大枣私下曾跟沈光明说过自己非常喜爱柳舒舒。但此刻她已易了容,面目平凡,还身着辛家堡侍女的普通衣裙。沈光明发现她就是方才将自己领到客房的侍女,还娇滴滴地自称“翠翠”,一时无语。

    “丑了是吧?”柳舒舒憾道,“没办法,辛家堡中没几个好看的姑娘,且太引人注目,只能选个不好不坏的。”

    沈光明懒得与她套近乎:“柳姑姑,你找小晴便去找,不要拿我寻开心,将布还我吧。”

    “不还。”柳舒舒嘻嘻地笑了,“那布不是什么神织府的一等织娘做的么?世间仅二匹,这样的宝物我盗娘子自然要经手摸摸的。”

    沈光明一愣。

    “你这小东西啊,大枣的那些技艺你可是都忘了?什么都不确定就行骗。”柳舒舒瞪他一眼,“要不是我对飞天锦有兴趣,一直潜在那夫人身边伺机而动,我也发现不了你。那云云姑娘可早就醒了,若不是我帮你将她打晕,只怕你早就露馅了。”

    沈光明恍然大悟:之前还庆幸自己运气好,原来是柳舒舒为他处理了不稳定因素。

    他连忙道谢:“谢谢柳姑姑,谢谢柳姑姑。”

    “那唐家少爷倒也有趣。”柳舒舒笑道,“他似乎不生你气?小东西哪里认识了这么个好人?”

    沈光明:“……确实挺好的,但他太鬼了。”

    沈光明便将自己经脉和青阳心法的事情跟柳舒舒说了。柳舒舒闻言,忙抓起他的手腕把脉:“辛暮云说有救?”

    “唐鸥似乎也认为青阳心法有用处。”沈光明说,“他与我说,辛堡主医术高明,那应该是没错的。”

    柳舒舒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怪异的神情。

    “辛暮云?”她轻声道,“沈光明,或许是我想多了,但你不觉得这辛家堡十分奇怪?”

    “哪里奇怪?”

    “一个上了年纪的仆从都没有。”柳舒舒说。

    沈光明笑道:“这倒不奇怪。十年前辛家堡不是有过一场大火么?据说死了许多人,这十年里是辛堡主一个人将辛家堡经营起来的,自然没有上了年纪的。”

    “是么?”柳舒舒冷笑,“沈光明,你还太年轻。为何没有年轻的人?只怕是因他已将知道十年前那些事情的老人们都杀了。”

    第10章 往事

    沈光明愣了一会儿,随即笑道:“柳姑姑你别把人想得这么坏。以前我听方叔说过许多小道消息,说辛暮云毒辣无比,亲手捅了辛大柱三十八刀,刀刀正中要害,辛大柱都没气了他仍继续捅。如今想想,若那人真看得那么真切,只怕早就被这个毒辣无比的人灭口了吧。”

    柳舒舒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摇摇头:“罢了,你是不信的。辛暮云帮你诊症为你找治病的方法,你自然感激。”

    “姑姑姑姑!”沈光明猛地意识到现在是个什么状况,连忙扑上去抱着柳舒舒,“你不喜欢他,我也不喜欢他!他定是大恶人!”

    柳舒舒把他从身上扒下去:“别闹。你去治病,要飞天锦干什么?”

    待沈光明说出是借机给张子桥祝寿,并希望他开心之后就教自己学习青阳心法之后,柳舒舒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所以说你仍是年轻。”柳舒舒从房梁上取了飞天锦扔还给沈光明,“好,你拿去吧。若是张子桥答应教你青阳心法,我盗娘子柳舒舒便金盆洗手,永不偷盗。”

    沈光明:“……”

    他感到了一丝不妙。

    “为何?”将飞天锦抱紧,他紧张地问,“他为何不肯教我青阳心法?”

    柳舒舒跃上桃树枝头,回头笑道:“你只知青阳祖师定了规矩不能将青阳心法传予第二个人,却不知道张子桥住的那地方为何称作子蕴峰。等你知道那山峰名称之来历,你自然就知道我为何要和你订这样一个约。”

    她勾起了沈光明的好奇心,却又不说破,笑着闪过院墙消失了。

    沈光明连忙拆开飞天锦察看,好在包得严实,没有分毫破损。

    柳舒舒平素见到他就爱逗他和捉弄他,沈晴也会参与其中。沈光明想了想,没将柳舒舒说的话放在心上。

    更何况他心里认为,唐鸥既然说了要帮自己,就一定会帮到底。

    晚饭也是沈光明一个人吃的。饭菜虽好但他有点食不下咽。在房里睡了一个白天,他着实闲得发慌。

    点灯时唐鸥回来了,手里还拿着几本册子。

    见沈光明好奇,他便跟沈光明解释:“你有飞天锦作寿礼,我给师傅带他寻不着的典籍。这都是孤本,辛大哥费了不少心思才帮我找到的。”

    “这么好啊?”沈光明说。

    唐鸥看着他,突然笑了:“你想看么?不是武功秘籍,只是些道家典籍。那日听你说什么‘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我确实吃惊。原以为你只是个小骗子,没料到还有些学问。”

    他将一本书递到沈光明面前。

    沈光明淡然道:“我不识字。”

    唐鸥:“你不识字?那日你可还在卖身契上写自己姓名了,何来不识字之说?”

    沈光明懒洋洋靠在椅上道:“认识些简单的字,可复杂点儿的就真不懂了。我没上过学堂,也没什么学问。若非我弟每每返家就教我念书识字,只怕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这是我弟常说的。他夫子十分喜爱《道德经》,日日挂在嘴上,他便记着了,回家跟我说。我也便记着了。”

    “那日在布铺与你一同设局的,可是你的弟妹?”唐鸥坐下问。

    得到沈光明肯定回答后,唐鸥十分不解:“既然你弟能去上学堂,为何你不能?你妹妹呢?”

    “也不能。”沈光明笑了笑。“这问题苏小姐也问过,你们倒是一对。”

    许是因为太闲了因而想说话,许是因为房中烛光沉沉,唐鸥的关切神情不似作伪,又或许是想到还要经过他向张子桥介绍自己,沈光明突然想与他说说自己家的事情。

    “我没有上过学堂,爹爹送我去跟方大枣学如何骗人。我妹也没有上过学堂,爹爹送她去跟盗娘子柳舒舒学习如何偷东西。家中只有我小弟一人是寄了大希望的,希望他学许多学问,希望他考取功名,希望他光耀门楣,希望他富贵平安。”沈光明没什么情绪地说,“也许是因为,我和我妹都不是我爹的孩子罢。”

    唐鸥想了想:“那你当日为何跟我们说,说你娘亲生你的身体太弱,以至于……”

    “这是真的。”沈光明轻笑一声,“可我并未说我娘亲和我爹,是一对夫妻。”

    他伸手做了个十分下流的动作。

    唐鸥皱眉:“继续说,别比划。”

    沈光明便继续说了。

    “我爹姓沈名直,是个十分凶的人。”

    他知道自己不是沈直的亲生儿子,大概是在村中被别的孩童欺负得狠了的时候。哭着回家时,正见到沈晴在院中拾柴,而沈直抱着沈正义在廊下晒太阳。

    他说,爹爹,他们说我和小晴都不是你的孩子。

    因为哭得厉害,又因为身体太弱被其余孩子打得颇惨,沈光明哭得一抽一抽,十分凄凉。

    沈直也凉凉地看了他一眼,说:是啊,你们确实不是我孩子。

    因而不肯浪费钱银送他去学学问,为了能得更多的钱,干脆将兄妹俩送去学些歪门邪道的东西。家中只有沈正义的生长是正常的。

    沈直很凶悍,沈正义与他也不十分亲近,倒是和哥哥姐姐更为亲热。上了学堂学了字,回家便偷偷教沈光明和沈晴,跟着师父学了功夫,也照样偷偷地教哥哥姐姐。

    “要不是正义性子纯良,我和沈晴只怕早就成了你们最看不起的那种人。”说罢他顿了顿,略为尴尬地笑了,“现在也看不起吧?”

    “不,没有。”唐鸥说,“你只是走错了路,但性子不坏,我知道。”

    沈光明白了他一眼:“你知道?你如何知道?”

    唐鸥却不说。

    “你的养父对你和妹妹如此糟糕,你们不厌恨他?”他问。

    沈光明叹了口气:“厌恨不起来。他说我们两人都是他在河边捡的,不知谁家遗弃。若不是他将我们捡回去,不知道现在我和妹妹是生是死。这么多年来他不缺我们吃穿,虽不够疼爱,但还能如何?”

    唐鸥无言以对。

    “他说先捡了我,我当时身受重伤,他请了村中大夫来把脉,大夫便说我出生时体质便虚弱,因而才成了这副样子。沈晴是半个月之后捡的,倒比我健康活泼许多。”沈光明指指自己的背部,“小时候的事情我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背上只留了一片疤痕。”

    烛光中,唐鸥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可怜。”他说。

    沈光明哭笑不得,摇摇头。

    沈光明说了这样一番话,他也和沈光明讲开了心里话。

    “你总说我别有企图,可我确实没任何企图。”唐鸥说,“不过你令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

    沈光明来了兴致。认识唐鸥之后他便对唐鸥十分好奇,但唐鸥口里什么都挖不出来,倒是从附上的丫鬟那里套来了不少话。

    “我当时还跟着师父在子蕴峰学武,只学了一年吧。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我被师父责罚下山砍柴,回来时在山下看到了一个大汉和一个小孩。”唐鸥说,“那大汉看似也十分凶悍,小孩趴在水中不动弹。我生怕那孩子有危险,想过去帮他,却被那大汉打晕了。”

    沈光明忙附和:“好惨!”

    “那大汉我不知何许人也,醒来之后他和小孩都不见了。时至今日,我心中仍有遗憾。”唐鸥说,“若我更谨慎、更强壮,说不定就能搞清楚那大汉对孩子是否真的恶意满满。我只记得他鞋上绣了个沈字,其余什么都记不住了。”

    沈光明似有所悟:“所以你知道我姓沈,就想起了这件事?”

    “是的。”唐鸥瞥了他一眼,“知道你姓沈之时,也知道你是个可恶的小骗子。但你确实有恙在身,我想到以前的事情,便觉得不管如何都要帮帮你。”

    沈光明突觉不快:“你是因为别人才想帮我?因为心中有愧,所以从我身上找回来?”

    唐鸥不辩驳,沉默注视他。

    静寂片刻后,沈光明突然道:“你说,当日那孩子会不会就是我?”

    “……会吗?你小时候到过子蕴峰?”唐鸥问。

    “我记得是没去过,不记得的时候便不知道了。”沈光明晃着腿道,“应该是我吧?故事里都是这样的。”

    唐鸥冷哼一声:“什么破故事,哪有这般巧?”

    沈光明还想说话,他呼的一下吹灭了灯:“睡觉,明天一早启程。”

    沈光明:“……”

    他没练过什么厉害内功,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怒道:“你给我留点儿光啊!我连床都看不到如何睡?”

    正茫然时,唐鸥走过来将他拉到了床边:“你睡里面,我睡外面。”

    “我睡外面吧。”沈光明弯腰摸索床铺,“我时时要放夜尿,怕吵醒你。”

    “别废话,睡里面。”唐鸥道,“再不睡我可打晕你了。”

    沈光明不敢再说话,连忙蜷上床躺了。

    明天就去子蕴峰了啊。他闭着眼睛想,不知道唐鸥师父是什么样的,是否和他一样凶。

    第11章 子蕴峰

    翌日启程,辛暮云送他们俩出门。

    他换了一身月白色衣裳,长发披在肩头,略显慵懒,眉目倒是更温润清隽了。

    “路上小心。”辛暮云说,“前些日子官道上发生了几起剪径事件,你们要多加注意。”

    唐鸥说我知道了。

    沈光明有一些不舍。昨夜和唐鸥同睡一张床,唐大少爷睡姿十分凌乱,挤得他整个人几乎贴在墙上;但在辛家堡这一日所吃所喝所见的,都是他这几年来少有的舒坦。辛暮云见他看着自己,挑眉温和地笑了:“欢迎你再来,只要你不打算骗我堡中任何一人。”

    沈光明十分尴尬。他能对着唐鸥厚颜无耻地承认自己是骗子,但看着辛暮云的笑面却无法再说出那样的话。慌忙点头后他结结巴巴地说:“堡主……堡主保重。”

    唐鸥惊奇地回头看着他,忍不住笑。

    沈光明心想人帮我诊病,还给我指路,说一句好话怎么了?想是想了,却不敢说出来。

    离开辛家堡之后便要翻越几座山。庆安城之所以是兵家重地,正因其易守难攻,周围是巍峨苍峦,十分险峻,唯一的通道,便是唐鸥正带着沈光明走的这条。

    “路途略远,这马也上不了子蕴峰。”唐鸥说,“不过先安全过了这里再说吧。”

    沈光明紧紧跟着他。他这人平日里胆子并不小,但最怕抢劫的强盗。那些人不会讲道理,更不会给他说话的机会,方大枣千叮万嘱:遇到强盗,能跑则跑,实在跑不了再动口舌,万万不可逞一时意气而主动挑衅。他知沈光明练不了武,年纪轻轻却比自己更弱,每逢带沈光明出门都要把这番话翻来覆去地说。

    沈光明便记住了。

    他看看唐鸥的佩剑,又看看唐鸥的胳膊腿,心中暗喜:“应该没问题。”

    心既定了,想法忍不住就多起来。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张子桥是否肯教他青阳心法这件事。沈光明想到这件事,不由得又想到正缚在自己背上的飞天锦,便立刻想起了柳舒舒的那句话。

    “唐鸥,你师父住的那个地方,为什么叫子蕴峰?”他问。

    唐鸥正盯着一双雀儿看得认真,闻言稍稍愣了一下。

    “不能说么?”沈光明问。

    “当然能说。”唐鸥道,“师父从不讳言,但不会主动说起。那是青阳祖师传功之后的事情。不过要说这山峰名称的来历,就要先说说青阳祖师。”

    子蕴峰是张子桥的居所,而在许多年前,它是青阳祖师的故乡。

    “你也知道青阳祖师的故事。实际上,他于围攻之中所创的内功心法却不止青阳心法一个。”唐鸥慢悠悠道,“青阳祖师身兼佛道两家之长,投身俗尘以慈悲化难,但他始终不是心如明镜的圣人,突逢大难,心中难免生出怨怼。”

    当日青阳祖师被困于乾坤洞中,他的同门、曾教导过的弟子、以心相交的朋友手持火把围于洞口,试图点燃堆放在洞口的柴垛。

    乾坤洞是青阳祖师设计的机关密室,他有过目不忘之能,看过许多典籍,乾坤洞之中便藏着数以千计的武功秘籍。来围攻他的人有想毁去本派典籍者,也有居心叵测者。青阳祖师大开乾坤洞,告知围攻者:乾坤洞中所有书册里,都不曾记录过别派武功的一字一句,所载的不过是他遍阅天下武学之后的一些心得。

    但那些人却并不信。烟熏起来了,浓浓地灌入洞中。

    而青阳祖师身边,只有两个他在路上捡来的小童。

    “一个是我师父。”唐鸥道,“一个是他的亲弟弟,张子蕴。”

    两兄弟是青阳祖师在道旁拾得的孤儿。见孩子枯瘦羸弱,若是不理不知还能活几日,他便留了下来。

    两个孩子都识字懂礼,可惜都不适合练武。青阳祖师内心十分喜爱他们,深深为两人不擅习武而遗憾,于是教了他们养气之术,以壮体质巩根骨。

    青阳祖师当日其实有余力逃出,乾坤洞中另有遁走的密道。但他意冷心灰,已有赴死之念。他召来两个孩子,叮嘱了他们一些事,便让他们从密道离开。但张子桥和张子蕴都不肯走,跪在他面前求与师父同死。

    青阳祖师劝阻不得,含泪长叹。洞外密密丛丛的人群,个个要他死;而身前两个伶仃少年,却殷殷愿他活。

    “于此绝境之中,青阳祖师将自身功力,全数传给了我师父和张子蕴。”唐鸥说,“只是他心中从未生出过那般强烈的悲愤,至今我也不知他是有意,或是无意,传给我师父的内功与传给张子蕴的,全然不同。”

    沈光明听故事听得入神,顾不得问他为何对张子蕴直呼其名不用尊称,急忙问:“是什么内功心法?”

    唐鸥顺手折了道旁一枝李花插在马鞍处:“传功之后,我师父浑身滚烫发热,而张子蕴却冷得颤抖不停,无法跪稳。青阳祖师从怀中掏出两本剑谱分别给他们,并告诉两人:我师父的这门内功心法,名为青阳,而张子蕴的,号作大吕。”

    沈光明此时才悟出些味道:“春为青阳,冬称大吕。”

    “是十二月,深冬。”唐鸥说,“青阳心法能救人,能养身,大吕功却是一门极其阴毒的内功,若无极坚韧心智,绝无可能练成。”

    道路颠簸,花盏松疏,鞍上李花未几已落尽。唐鸥顿觉无趣,抽出李枝扔给沈光明:“我师父与张子蕴却不知道其中关窍。两人虚弱之时被青阳祖师带出密道,眼睁睁看着青阳祖师毁了密道,隐没在烟尘里。乾坤洞四围震动,连那个被火熏燎的洞口也被碎石埋住了。”

    “青阳祖师这样厉害,他不能逃出来么?”沈光明对那位老人心驰神往,连忙问道。

    “我与师父曾去拜祭过。乱石数十年如一日,不见改变。当日青阳祖师已存死意,全身功力化为两种心法,已给了我师父和张子蕴,又哪里撑得过去?”

    沈光明默然垂眸,心中黯淡。

    “子蕴峰就是张子蕴的名字。”唐鸥继续道,“之后的事情师父就不太愿意说与我听,倒是一些前辈和子蕴峰下的村民还乐意告诉我以前的事。当日两人回到峰上,依照往日修行养气之术的法子去练,原本不适合练武的体质因这两门同源的心法,竟也生了变化。他们本想练成之后去寻人报仇,但谁知练了几年,我师父已全无恨意,倒是张子蕴性子越变越怪,杀人嗜血,无恶不作。师父念着与他的亲情,出手教训。两人在峰上打了三天三夜,结果张子蕴暗下毒手,趁我师父不备偷袭,赢了。”

    “可恶!”沈光明猛地一拽缰绳,疼得那匹马四蹄乱蹬。

    他吓坏了,唐鸥连忙出手制服。

    “别激动。”唐鸥看他一眼,“那张子蕴见我师父半身是血,突然就清醒了。他跪在我师父面前愧忏,说今生今世再不踏足中原,若下次他稀里糊涂地还想伤我师父,师父可立刻将他打死。”

    沈光明叹气道:“师父哪里忍心。”

    唐鸥惊讶看他:“你怎知道?”

    “山峰不舍改名,便知道师父他必定十分牵挂自己弟弟。”沈光明缓声道,“你是家中独子,自不会懂骨肉血脉的深情。我与沈晴和正义虽无血缘,但就算他们对我做了多么糟糕的事,恨是恨了,却总是忘不了的。”

    唐鸥:“……真看不出,你倒还是个性情中人。”

    沈光明忍不住怒道:“我怎么不能是性情中人了?师父也是性情中人。这天下性情中人多了,就你唐大少心硬如铁。昨夜还抢我被子,害我冷了一宿。”

    唐鸥也不理会他乱说,一边缓缓前行,一边继续说后面的事情。

    张子蕴当天夜里就不见了。张子桥待血流稍缓,立刻在山峰周围寻找张子蕴。然而这一找便是二十余年,张子蕴仿佛在世间消失,没有半点音讯。

    两兄弟跟着青阳祖师在山上呆着的时候,见山中林木稀疏,两人便寻了许多种子幼苗,将山峰侍养成一片郁郁。

    “那日两人打斗之前,张子蕴还未发狂,与我师父开玩笑说,像以往一样,谁赢了谁就能给这座山起名字。”唐鸥说,“如今那山峰就叫子蕴峰,而山上的每棵树每株花,都是我师父的命根子,谁都不能损毁。”

    沈光明一时心绪复杂。

    他试想若是沈晴和沈正义这样对他了,他会不会还愿意花二十余年时间去寻他们的踪迹。

    “师父必定很想他,也必定怨恨他。”沈光明连连叹气,“师父哎,我可怜的师父啊……”

    唐鸥终于忍不住:“那是我师父,何时又成了你师父了?”

    沈光明哂笑几下,不说话了。他将唐鸥说的话想了几遍,仍是不解为何柳舒舒说知道子蕴峰来历,就知道张子桥会不会传功于他。

    一路还算顺利。两人真遇上了剪径的强匪,只是那匪徒才从林中钻出,脚甚至未曾站稳,唐鸥拔剑就削了他半边头发。

    把跪在路上发抖的强匪甩在后方,沈光明被唐鸥刚刚露的那一手万分钦佩:“怎么练的?你教教我?”

    “练十一年就成了。”唐鸥说。

    沈光明:“……没有诀窍?”

    唐鸥:“有。找个十一年里每日骂你不懈的师父。”

    沈光明哈哈大笑,装作生气抬腿往唐鸥的马屁股上踹了一脚。

    随即便在唐鸥投过来的眼神里蔫了。

    待到了子蕴峰下,唐鸥和他将马寄在农户家中,带着他徒步走上子蕴峰。

    路经山下小溪,唐鸥心生感慨,告诉沈光明:“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地方。我当时在这里看到了大汉和小孩。”

    沈光明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没印象。不是我。”

    唐鸥说我知道不是你,怎可能那么巧,说书么?

    沈光明嘿嘿地笑,紧跟着他往山上去。

    子蕴峰所处之地气候温和舒适,十分适合林木花草生长。沈光明一路上乐颠颠地认树,唐鸥见他毫不紧张,不由得有几分好奇:“没到之前你倒还挺担心,怎么到了反而这样轻松?”

    “那是因为师父他——你师父他心地善良,这样的人怎可能见死不救?”沈光明细细说给唐鸥听,“你也说了,青阳心法是救人的内功,他又至今仍记挂着自己那个恶人弟弟,我想师父一定是个和青阳祖师一般慈悲的人。”

    唐鸥看着他。

    沈光明:“……你师父。”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爬上了山,远远便看见密林中有几方檐影透出,一个青色身影立在浓密树荫之中。

    看到张子桥的样貌,沈光明大吃一惊。

    他自己曾算过,唐老爷之前过了四十三岁寿辰,唐鸥虽然没说过自己年纪,但约莫是二十多岁上下,而他是十一年前跟着张子桥学武的:青阳祖师死了有三十多年,无论怎么算,张子桥应该都年过半百。若是太年轻,只怕唐老爷也不会放心将儿子交给他;但也绝不会太老,青阳祖师死的时候两兄弟还是少年人……沈光明自己算了一通,于是便设想过张子桥的模样。

    长须飘飘,道骨仙风。应该是这样的。

    但站在树影之中的男人,看上去分明不过而立之年。

    沈光明心想,青阳心法竟能驻容养颜,乖乖,那更要练了。才刚冒出这个念头身体便突地一轻,他抓住揪着他衣领用轻功奔跑的唐鸥,那句怒吼出来的“干什么”被风吹跑了。

    唐鸥拎着沈光明落在那中年人面前跪下:“师父。”

    沈光明连忙也跟着他跪了:“师父。”

    张子桥看他一眼,没理。

    “不是说了不必祝寿么。”张子桥淡淡道,“有这闲工夫,不如帮为师打理林子。鸟雀越来越多,果子花儿都被吃了,不好。”

    唐鸥连忙应了。

    絮絮说了一通,张子桥终于问起:“你旁边这个是什么东西?你爹说你要娶亲了,娶这个?”

    沈光明:“……”

    唐鸥:“师父……”

    张子桥笑了:“既然不是你媳妇儿,带来做什么?下饭?起来说话,那么大个人了,不用怕我。”

    唐鸥仍旧不起:“师父,你为他探探经脉便知。”

    张子桥露出好奇之色。自己这个徒弟鲜少求他,他觉得有趣,便答应了。只是探脉片刻,他神色渐渐凝重。唐鸥在一旁将辛暮云诊症时的话跟他说了。

    片刻后,张子桥抓起沈光明另一只手,摸了几下后抬眼看他:“可怜的小东西。”

    沈光明:“???”

    张子桥此时的神情缓和了,没有之前那么冷硬。

    “你全身经脉于幼时被人以独门手法阻断,除学青阳心法外,绝无可能再续。这是一点。”张子桥说,“第二点是,你左腕手筋受过十一道创伤,右腕六道,一共十七道。下手的人心肠毒辣,地方找得很准。姓辛的说那人没有做到底,他说错了。那人不是没有做到底,是阻断你经脉之后自己内力未恢复,所以落手虚软无力。他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以这样的手劲,割你十七刀。”

    看到沈光明脸色惨白,张子桥笑笑,继续道:“还有一件事,辛暮云没本事摸出来。你小时候练过武。练武之人骨骼的形状有变化,细细一摸便知。更要紧的是,你必定练过内功。”

    沈光明:“!”

    张子桥按着他的手心:“我方才输了一道真气入你体内。练过内功的人与没练过内功的人我分得清。但这个发现没什么用处,你之所以虚弱,还是因为经脉不通。害你的人与你、或你家人定有极大仇怨。江湖人最忌最恨,无非是内功练不了,外功也练不了。那人正是要你身陷此种痛苦。若你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或是官宦子弟,不练武也无大碍,但他既然这样做了,我认为你的生身父母定是武林中人。”

    他手指洁净温暖,神色平静,似在说一件普通的事。

    沈光明却说不出话。他呆了良久,猛地跪在张子桥面前。

    “唐鸥师父,请你救救我。”他颤抖着,还想说什么,却无法发声。

    张子桥所说的事情太令他震惊。

    额头贴着土地,沈光明紧闭眼睛。他十来年的人生中,竟是第一次为一件事这样局促紧张。

    衣袂轻拂,张子桥在他面前站直。

    “青阳心法确实可以为你再续经脉。但祖师故训说得清楚,心法一师传一徒,这是死规则,绝无可能更改。”张子桥轻叹一声,“当日我兄弟练功走火入魔,目障心蔽,我若能传他青阳心法,也不至于有后面的……但师父如此嘱咐定有他道理,我不可违抗。唐鸥,你带他走吧,我救不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尔雅》里说,春为青阳。青阳可指一月,初春。

    《国语》里说,元间大吕,宜宣物也。“大吕”指的就是十二月,深冬。

    大吕是啥?是古代乐律。

    为啥大吕指十二月?这是古代十二律中以音律对应月历的做法。

    中国古代历法蛮有趣的2333就是六律六吕念起来像绕口令2333

    第12章 青阳心法

    沈光明跪在那儿,许久都不曾动弹。

    张子桥的慈悲是有限的。他当日不曾为救张子蕴而传功,今日也不可能因为怜悯自己而救助。沈光明此刻才真正明白柳舒舒所说的话,也隐约理解了子蕴峰名字的来历。

    不仅是因与张子蕴的赌约,更是张子桥为了铭记自己曾硬起的心肠。

    他一时觉得唐鸥这个师父迂腐又可怕,一时又觉得如此重义重诺才是真正的武林中人。

    唐鸥也没想到张子桥拒绝得如此干脆。他连忙拉着张子桥的衣袖:“师父,一师传一徒,那我可以教他青阳心法么?”

    张子桥瞅他一眼,摇摇头:“不可。你的青阳心法最后一层过不去,秋霜剑也没练成。你把内外两功都练好了,过了我这一关,你可以收他为徒。”

    沈光明闻言又立刻抬头,凝视着唐鸥。

    却见唐鸥颓然放手,胸口不断起伏。

    “师父……你知道,我过不去,最后一层,我没有过的条件。”他说。

    张子桥温和道:“唐鸥,你一生顺遂,从未见过生死,自然是参不透的。于绝境与绝望中,你才能真正领会青阳心法最后的关窍。”

    说罢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笑道:“可如今这江湖平静无波,想要遇到这样的机会,与你太难了。”

    沈光明听得半懂不懂,忙拉着唐鸥的裤脚:“唐大侠,行么?”

    唐鸥见张子桥飘然走远了,蹲下来与沈光明对视:“不行。”

    沈光明:“……”

    唐鸥:“对不住。”

    沈光明知道不能怪唐鸥,是自己自作主张想了许多事情。

    唐鸥让他先别走,在子蕴峰歇一阵子。

    “我说过会帮你的。”唐鸥带他到自己的小院子里,又说了一遍。

    沈光明心知他执意相帮的只是十年前无法救下的小孩子,摆摆手让唐鸥去忙,自己坐在院子里发呆。

    唐鸥的小院子在子蕴峰高处,距离峰顶已经不远。沈光明越坐越心躁,于是跑出去乱逛,走着走着便上了峰顶。

    峰顶景致十分好,天地被黛色群山隔开,有孤鸟在峰间滑翔而过,渐渐远去,隐没在浓翠之中。

    顶上处处是春日初绽的夹竹桃,粉色花瓣和纤长叶片掩映着一个陈旧院子。

    沈光明看到张子桥站在院前,但没有推开院门。

    雏鸟在破败屋檐下咕咕轻叫,梨枝从院墙上头伸出来,曲曲折折,顶上托着三两朵灿白的花。

    张子桥坐在梨枝下舒展筋骨,抬手冲沈光明这边招了招手。沈光明知道他早听到自己脚步声和呼吸,便走了出去。

    “唐鸥师父。”他说。

    张子桥看了看他,眼神颇温柔。沈光明坐在他身边,心里颇紧张。

    他跟张子桥说自己和唐鸥怎么认识的,连自己和飞天锦那段渊源也说了个底儿掉。张子桥乐不可支,连连大笑。

    待他说完,张子桥指着身后的院子问:“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沈光明不知道,按猜得出来:“是你以前住的地方。”

    张子桥问出唐鸥已将张子蕴的事情告诉过沈光明,也没有生气。沈光明见他神情,猜是今日见到自己、想到传功之事,又勾起他许多往事心绪。

    此处不仅是张子桥曾居住的地方,也是张子蕴和他一起逗留过数年的地方。

    院里这株二十年的老梨树是张子蕴找来种下的。它年年都开一趟花,结一遍果。张子桥许久没来了,前几年进院子时,发现梨树下方密密麻麻长了许多幼嫩的小苗。成熟后落下的梨子腐烂了,果核被泥土包裹着,来年又勃勃显出生机。

    可惜地方不够大,棵棵都又小又瘦,看着是长不大的。

    张子桥当时拔了许多。他想为这株老树留些养分。树上有他刻的名字,也有张子蕴刻着的名字。

    刀痕已被鼓胀的树皮包裹,完全看不出那几个汉字的形状。张子桥却还记得的。他先刻了,弟弟再刻的时候坚持一定要刻在自己上头。

    “我会长得比你高。”张子蕴笑着说。

    当日离开的时候他并不自己高,反而因为食物匮乏,瘦得可怕。意识到自己重创了哥哥,他满目惊惶,竟从狂乱中清醒过来。

    “当年中原遍地饥荒,我兄弟二人与亲人失散,又因年纪幼小,不知几次被饥民看做食物。那时易子而食的事情处处发生,我与他互相扶持,轻伤重伤都受过,终于遇到了师父。”张子桥慢慢道,“师父那时在道旁先碰到了他。我因为饥饿和重伤,在草垛里奄奄一息,什么都不知道。师父后来告诉我,当日子蕴见师父孑然一身,形容枯槁,怕他也无力救治两个人,便将他带到我面前,称自己愿卖身为奴,只求师父救我。”

    沈光明虽然并未在一个好人家长大,但沈直在吃穿上从不苛待他,沈正义更是凡有零嘴必定与哥哥姐姐分享。待他年纪稍长,又跟着方大枣行骗,好吃好穿,不仅不知饥荒是什么景象,自己也许久未尝过饥饿的滋味。他不懂宽慰,只好连连点头,认真听他说话。

    “虽是哥哥,但我与他一母同胞,容貌相近,年纪相同,早就不分兄弟之称。”

    他说完这句之后,抬头看着头顶那枝梨花,眼底透出些落寞之意。

    “唐鸥告诉你乾坤洞的事情,却不知道其中还另有内情。”张子桥说,“那日师父要传功给我们时便说,他先传的功法极为凶险,是他一生最后的尝试,是否能成并无实在把握。他平日最爱我,便先看向我。我心中已无生念,自然下跪接受。但子蕴却冲过来将我推到一旁,深深跪在师父面前,请求他将此功传给自己。”

    沈光明大吃一惊。

    “大吕功毒辣阴险,是师父一辈子累抑不发的恶念所引发的。他临终时将所学所看的武学融悟透彻,创出青阳心法。但乾坤洞外之人所激起的恶意与悲愤淤积于心,若不先纾解,青阳心法就绝不能成。”

    沈光明终于明白当日乾坤洞发生的事情:“所以是张子蕴先受了大吕功,之后才有你承的青阳心法。”

    “本该倒转过来,大吕功是我的,青阳心法是他的。”张子桥在日光下摊开手,头顶梨枝突然簌簌而动,一朵梨花落在他手里,“他离开之后我每日都痛悔难过。他这样对我,即便他做了多么错的事情,我也不能让他走的。”

    “可你也找不到他了。”沈光明说。

    张子桥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梨花攥在手里:“是的。是我错,他在躲我。其实……其实那些事并不重要,我只愿他平安回来。”

    他慢慢站起来,将手中粉末状的碎屑撒在风里。

    “或许是年纪大了,我近来常常梦见少年时的事情。他被捕猎的陷阱伤了腿,我背他去找大夫。路过饿殍伏尸之地时,他突然抱着我肩头无声大哭。我好像知道他哭什么,又好像不知道。然后……然后便是他跪在我面前。我半身是血,他手上淋淋漓漓,也都是血色。”

    沈光明随着他从地上爬起来,胸口发堵。他想安慰张子桥,又不知说什么较合适。

    张子桥回头看他,眼角带着些温和的笑意。

    “小东西,你很好。”他说,“听我说了许多废话,又把丑事都说给我听……就不怕我讨厌你?”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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