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江湖人真会玩 作者:凉蝉

    第4节

    “你不教我青阳心法,讨厌便讨厌,无妨。”沈光明说。

    张子桥看看他,又看看那院子,很是忧愁。

    “教你,我对不起他。”他说,“不教你,我对不起我徒弟。”

    沈光明:“你选了不教。”

    张子桥:“是啊。毕竟唐鸥这孩子傻乎乎的,我不怕。”

    沈光明:“……”

    他不忍心跟唐鸥说张子桥的评语,无声地蹲在石头上看他砍柴。只是想起他师父亲口说的话,边看边摇头,越瞧越心疼。

    唐鸥身材高大体格健壮,斧子随着他手势举起下落,薄薄春衣裹着的肌肉便形状分明地凸显出来。沈光明看他肩膀、背脊、屁股和腿部,又看看自己的身材,怀着不甘更加用力地啃那根玉米棒子。

    他每天都会被唐鸥从床上拎起来,命令他跟着自己去干活锻炼。沈光明以往学的是如何在舌头上种出朵莲花,现在唐鸥带着他学如何在泥地里种出棵青菜,日日都累得浑身虚脱。因为太累,觉得子蕴峰上清寡的饭菜也十分好吃,床铺更是峰上最最美妙之处。张子桥说了不会教,沈光明立刻觉得没了指望,天天混吃等睡,无奈唐鸥不放弃他,常常劝他“多干活,身体就好了”。

    这日他又拿着根玉米棒子跟在唐鸥身后下山干活,没走几步就撞在唐鸥背上,手里的玉米差点掉下。

    “妈呀最后一根!”沈光明连忙抓紧玉米,怕唐鸥是因为他干活懈怠而责备,连手里的斧子也举起来了。

    但唐鸥正直视着山道,没理沈光明在身后的动作。

    沈光明探出脑袋一瞧:好家伙,山下蜿蜒行来一行僧人,个个秃脑袋映着日头,闪闪发光,晃得他眼睛疼。

    为首一个和尚清俊平和,抬头看到唐鸥和沈光明站在前头,便举手行礼。

    “唐施主好。小僧照虚,奉方丈之名,特来为张大侠贺寿。”

    他立于晨曦暧雾中,姿态不卑不亢,身姿挺拔,令人难忘。

    沈光明无论男女,见了好看的就来劲,不免对着这和尚看多了几眼。

    没头发都这般风姿卓然,不知有头发是什么样儿。他好奇地想。

    唐鸥回了礼却不说话,转身拉着沈光明就往上走。沈光明回头,见照虚和其他和尚也跟着缓步跟了上来。照虚意识到他眼光落在自己身上,便朝他点头微笑,神态安和亲切。

    沈光明心里大为好奇。这照虚的年纪看着跟唐鸥差不多,但那气质迥然不同。

    正要跟唐鸥分享这一体会,却见唐鸥脸色略沉。

    “你怎么了?”沈光明问,“这些和尚不是好人?”

    “不好不坏。”唐鸥淡淡道,“他们是来讨青阳心法的。”

    第13章 和尚(+小剧场)

    得知少林寺又派人来,张子桥见都不见,转身便躲进了林子里。

    沈光明坐在高处,看到一行和尚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地站着,等待唐鸥那头的回话。为首的正是那位器宇轩昂的照虚,沈光明看了他几眼,莫名其妙地被和尚堆里的一个人吸引了视线。

    那是一个脸色灰败的中年僧人,眉目狠戾,印堂隐隐发黑。他搀着一根粗大拐杖,不声不响地站着,周围的年轻和尚似乎都对他很敬重,并不敢靠近。

    沈光明坐了一会儿,唐鸥把他拉了回去。沈光明见到照虚抬头瞧着自己,神情平静淡然。

    “每年都来?”沈光明被唐鸥拉去洗米,边忙边问。

    “来了有四五年了。”唐鸥说,“少林寺刑堂首座性严大师六年前被少林叛僧重创,叛僧虽死于少林棍下,但性严全身经脉尽断,费了好大力气才救回来。之后少林寺便年年派人上子蕴峰,跟师父讨青阳心法。”

    沈光明想了想,说:“我刚刚看到和尚里有一个挺憔悴的中年和尚,说不定就是那个性严大师。”

    唐鸥停了手:“不会吧?”

    他在裤上擦干手掌,走出去察看。片刻后他便回来了,脸色更加凝重:“我竟没有注意到。你继续洗米做饭,我去找师父。”

    沈光明没料到他跑得这样快,一句“我和你一起去”还未说完唐鸥已经不见了,只得悻悻搓米。想到那些和尚说不定也要在子蕴峰上吃饭睡觉,于是又舀了几勺大米。

    米刚下锅,张子桥便回来了。他脸色极差,衣袖呼呼作响,冲到山道旁对和尚们吼道:“说过了不教不教就是不教!怎么,今年还把他带来,是逼我给你们青阳心法了?谁来都不行!你们方丈来也不行!”

    照虚还未说话,他身后的中年和尚便出声了。

    “张子桥,你这副样子,哪里有青阳祖师的影子!青阳祖师泉下有知,定为你的冷漠痛悔!”

    张子桥不甘示弱:“性严,你说得不对。我对有恩之人热情,对无义之人冷淡,与我师父相比,是青出于蓝,他应为我高兴才是。倒是大师你,眼看时日无多,实在不该嗔怒,可千万别在圆寂之前破了这个戒那个戒,到时候烧透了也烧不出颗珠子,只怕你会泉下痛悔啊。”

    性严体质本弱,被他这话激得顿时喘不上气,身旁的年轻和尚连忙搀扶着。

    沈光明看戏看得开心,这时注意到性严连连咳嗽,几乎喘不上气,但为首的照虚却看都不看。

    “性严师叔此次之所以随我们前来,实在迫不得已。”照虚双手合十,低头行礼,“张大侠,请你看在往日与少林的渊源,帮一帮忙。”

    张子桥:“走走走,不教就是不教!”

    照虚面上神情仍旧无甚变化,语气却是稍稍加重:“方丈此次遣我来,已命我带上《十难经》,以表诚意。”

    沈光明听他说得严肃,却不知这《十难经》是什么东西,转头看张子桥,竟发现他退了一步。

    “……你们方丈倒舍得。”张子桥终于让开,“那就上来再说。”

    唐鸥与沈光明站在一旁,衣袖突然被扯动。

    唐鸥:“?”

    沈光明:“来来来,讲故事。”

    唐鸥:“……”

    “《十难经》是青阳祖师的东西。”唐鸥一边洗菜一边说,“青阳祖师幼时曾在少林寺学艺,后因为不堪打骂,逃了出来。他薄有侠名之后回过少林寺,在藏经阁里藏了一本《十难经》。《十难经》记载着他的佛道,也记着一门武功,称十难手。这门功夫十分厉害,虽然只有十招,但招招都威力万钧,有移山填海之功。青阳祖师当年在武林盟大会上使出过第二手和第六手,四座俱惊。见江湖上人人都对《十难经》有兴趣,青阳祖师便说出了经书所藏之处。”

    沈光明大笑出声:“这青阳祖师也太鬼了!这下少林寺不更怨恨他?”

    “怨他将《十难经》藏在寺里,怨他又将这事情说出来,可少林寺这几十年来,却从不肯交出《十难经》。”唐鸥道,“青阳祖师一身武功根基全源于少林,他藏经时尚年轻,也许怀着报复之意,但这经书毕竟是他的学佛体悟,又有一门上乘武功,对少林寺利大于弊。可那些和尚从不承认,只是在争论青阳祖师出身时,才会将这事情放上台面来辩。”

    沈光明想了一会儿,觉得十分有趣,正笑着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可江湖上我为何从未听过十难手?没有和尚练成过么?”

    “自然没有。”唐鸥笑了笑,“十难手须以青阳祖师的内功心法为基础,我师父和我均可练,但我们无法观阅《十难经》;和尚们有那本经书,却没有合适的内功心法,即便练了出来威力也远逊于青阳祖师当年风采,虽可健体强身,但若是自称十难手,绝不会有人信的。”

    沈光明连连点头。他这才明白为何照虚说出《十难经》之后张子桥态度立变。

    他有点幸灾乐祸:瞧张子桥之前的态度,即便有十本《十难经》,他也不会将青阳心法传给别人的。

    “唐大侠。”沈光明乖乖地喊他,“你师父那么拧的人,你当初是怎么被他收作徒弟的?莫非你骨骼精奇,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他一见就拉着你不让走?”

    “这倒不是。”唐鸥说,“我爹带我来拜师,师父说你凭什么让我收你儿砸,我爹便拿出了五千两的银票。”

    沈光明:“……”

    唐鸥咚咚咚切菜。

    沈光明:“没了?就这样?张大侠没有拒绝?”

    唐鸥:“怎么会拒绝?师父不爱干活,若是没那些银票,他连吃的喝的都买不回来。子蕴峰周围那么多地,他一块都没垦过,平日里给梨树浇点儿水就觉得自己了不起了。”

    想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不过我也确实是个练武奇才,师父捏了我骨头之后,就把我和银票一起抓到面前不放了。”

    沈光明:“别、别说了,你别说了啊。给我留点儿对张大侠的景仰。”

    唐鸥似是打开了话匣子:“我小时候特别不景仰他。他这么大一个人了,捏着我耳朵让我叫他师父,居然还跟我抢书看。我爹给我带上来的《狩鹿记》,不知被师父抢走了多少次,他居然看不厌。”

    沈光明呻吟道:“别说了啊唐大侠,做你的饭吧。”

    “说到饭,师父十分喜爱吃兔子馒头。”唐鸥说,“他做的兔子馒头也好看,就是不好吃。他蒸好了摆出来看半天,就强逼着我吃。”

    沈光明抱着柴跑了出去:“别说啦!张大侠!你傻乎乎的徒弟在诋毁你!”

    张子桥正和照虚等人在自己的院里说话,隐隐听见沈光明的喊声,眉头不满地皱了一下。

    “姓张的,有救么?”性严问他。

    张子桥收回手,抿嘴看着性严。

    “大师这几年来不能练武,连性子也变了?现在是你来求我,怎么连个礼节都不懂,连称呼都这般不客气。我若不高兴,便不给你医了。”他笑道,“哎哟,你莫恼,珠子珠子,你须时时想着珠子。百年之后,若没有珠子,谁会记得你?”

    性严身后的几个年轻和尚脸皮微颤,想笑不敢笑的模样。

    张子桥看得出,这几个年轻的僧人对性严并无尊敬之意。只有照虚还维持着脸上的平静,但也未见一丝关切。他出言讥讽得道舍利,本以为这些人应该会大怒,谁知少林崇武轻佛到了这个地步,除了性严之外,其余诸人听了也就听了,毫不在意。

    如此一比,倒是性严还可爱一些了。

    张子桥不会将青阳心法传给他,但这几日里又碰上沈光明那件事,他思绪难平。

    沈光明无法练习青阳心法,他便偷偷嘱咐唐鸥教他些强壮身体的锻炼法子;性严同样无法修炼这个内功,但张子桥能为他治疗旧伤,减少痛苦。他一想起张子蕴便觉后悔,只愿多做些好事,福泽能惠及自己兄弟。

    “你经脉受损严重,伤后又强行运功,丹田已受损。我料你必定夜夜难寐,丹田绞痛,痛是不是?”张子桥说,“家师有严训,青阳心法必须是一师传一徒,我不能教你。但我可用内外结合之法为你治疗,虽无法根治,但定有较大改善。”

    性严脸色一沉,十分不悦。

    “我只要青阳心法。”性严说,“要不到,我便不走。”

    “你不走?我可不要你。”张子桥冷笑,“你又老又丑,只怕做花肥也会沤坏根系,不行不行。”

    性严额上青筋凸起,正要说话时却被照虚打断:“多谢张大侠。性严师叔性子较急,还望张大侠海涵。”

    张子桥看了看他。这个年轻和尚年岁与自己徒弟相仿,却比自己徒弟要谨严复杂许多。只见照虚从怀中掏出了《十难经》,恭敬递交张子桥。

    对方诚意拳拳,张子桥立刻翻看书册。确定这确实是青阳祖师手笔后,他的神色也缓和了许多。

    “先吃饭休息。”他说,“我去准备草药,明日为你师叔治疗。三日之后,他体内绞痛便会止息。”

    他说得诚恳,照虚连忙道谢。

    张子桥领着照虚等人往外走,性严落在最后,独自拄拐缓行。

    沈光明正好走来招呼张子桥和众僧去吃饭,猛见性严死死盯着张子桥的背影,眼神十分阴翳。

    他踌躇一阵,跑过去紧挨着张子桥:“唐鸥师父,去吃饭了。”

    “走吧。”张子桥对他说,“这些都是客人,你去照看那位大师。”

    沈光明千万个不愿意,但周围都是和尚,他不知如何提醒张子桥,只好站到性严身边,装模作样地抓住他的拐杖。性严对他浑不在意,一眼便看出这是个不会功夫的普通人,重重啐了一口,径直往前走。

    沈光明却瞥见他怀中有冷光闪动,薄薄一道,似是刀刃。

    作者有话要说:

    补发一个俩人同床的小剧场。

    沈光明:唐大侠,你听没听见蚊子的声音?

    唐鸥没理他。

    沈光明:喔唷,好大一只,摸我一手粉……咦,是个大蛾子。

    唐鸥:……睡觉。

    沈光明:你睡过去点儿,你怎么那么壮,别抢我被子。

    唐鸥:你有完没完,睡不睡?!

    沈光明:你也没睡,就不要睡了嘛。辛家堡一年多少收入?辛堡主他老婆好看不好看?你不觉得这床硬邦邦的,和辛堡主的气派不符吗?他是不是不欢迎……

    唐鸥忍无可忍,手起掌落,还是把他打晕了。

    一夜终于相安无事。

    第14章 突变

    沈光明紧紧抓着性严的拐杖,性严十分不满地瞪着他。拉拉扯扯间,性严被其余僧人扶走了。

    他逮了个机会跟张子桥说性严怀中刀光的事情,张子桥想了想,并不在意:“他不会害我的。你看他脸色,已经离死不远了。若没了我,他肯定也活不了。”

    沈光明放下心来。他端了两碗粥去找砍树的唐鸥,不跟和尚们坐在一起。走出去不远,便见到身边青衫一闪:张子桥安顿好和尚们吃喝,也溜了。

    唐鸥喝了半天粥,见沈光明看着自己砍下的柴发愣,便问他:“看什么?你还喝不喝?不喝给我。”

    “想我弟弟。”沈光明慢吞吞道,“他以前在旧书院里常被人欺负,让他负责砍柴,一双拿笔写字的手长出许多茧子,我心疼啊……不知现在在新的书院里……”

    “对了,有个问题我一直很想问你。”唐鸥打断了他的愁绪万千,“你叫沈光明,你弟弟叫沈正义,你妹妹为何叫沈晴?名字这般正常,风格不太一致。”

    沈光明:“她原本叫沈无敌。”

    唐鸥:“……”

    沈光明:“后来跟盗娘子柳舒舒学成归来,和我们那个爹打了一架。她没输,我爹就准她改了。”

    他说得平常,唐鸥心中却一动。

    “你的养父也懂武?”他问。

    沈光明点头道:“懂的。”

    唐鸥将喝干净了的碗放在地下,认真看着他道:“沈光明,你有没有想过,那个害你经脉不通又割你十七刀的人,是你的养父沈直?”

    “不是他。”沈光明很肯定地说,“早在辛堡主为我号脉时我就想过,但那日你师父也说了,那人想害我因而还毫不留手地下手。既然有这样深的恨意,又怎么会收留我,还养我到这个年纪?他挺好的,对我虽然没有对正义那么周到,但也不坏。”

    “若他与你父母有仇呢?”唐鸥说,“也许你是名门之后,被他掳走。他本来就想杀了你,以令你父母痛苦。但途中想法忽变,他干脆为你包扎治疗,又养你到懂事的年纪,然后把你扔给方大枣。沈光明,若你父母是光明磊落的君子,那么他将二人的孩子养成一个厚脸皮没羞耻的小骗子,不是绝妙的报复么?”

    沈光明愣住了。

    “你的名字,定是你养父沈直所起。”唐鸥的思路罕见地清晰起来,“你号为光明,却做着坑蒙拐骗之事,岂不是一种讥讽?”

    沈光明一时沉默,心里却想起了许多事情。

    唐鸥继续道:“说不定他用了什么法子,让你忘了以前的事,感激涕零地跟着他。不许你学学问,不让你学武,偏偏要让江湖上污名赫赫的惯骗来教你;等你渐渐有了年纪,那时你的名字一定和方大枣一般令人厌恶,那时由于经脉不通,你必定浑身病痛,体弱乏力,如何继续行骗?如何过日子?你跟我说他好?好在哪里?无非是不让你死而已。”

    唐鸥的声音在沈光明耳边绕来绕去。他还未理清楚,脑壳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若是这样,沈晴是否也因同样的原因而被送到盗娘子身边学偷?

    他突然冷汗涔涔,连忙站起来。

    唐鸥眼疾手快,接住了他手中松落的汤碗。

    “不许摔东西!”他沉声道。

    沈光明连喘了几口气,才缓过来:“这只是你的猜测。”

    “一个可能性。”唐鸥道,“你不能否认,对么?”

    沈光明还要说什么,山道上突然传来张子桥的声音。

    “唐鸥!帮我去取药草!”

    张子桥回到药庐检视药草,发现少了几味,便让唐鸥帮他到邻镇去买。唐鸥骑马去,估计明日凌晨能回来。张子桥连声说好,告诉唐鸥这些药草是用来给性严治病的,明日便要用,千万别漏了。

    唐鸥应了,回头去牵马。沈光明心里揣着一大团心事,坐立不安。

    “回来再论。”唐鸥牵马走过,顺手在他脑袋上一撸,“都是我的猜测,你可以先别放在心上。”

    沈光明:“……你都说出来了还让我不放在心上?”

    唐鸥潇洒上马,回头冲他笑笑:“我乱说的,小笨蛋。”

    沈光明:“……”

    张子桥:“小笨蛋。”

    唐鸥便达拉达拉地跑走了。张子桥饶有兴味地重复着沈光明的新绰号,捏捏沈光明的脸:“小笨蛋怎么了?唐鸥跟你说了什么?他不想娶你了?这么可恶?有委屈尽管跟我说,我为你做主!”

    沈光明:“你真烦。”

    张子桥怒极而笑,拎着他让他到厨房那儿收拾东西:“我去练功房,没事不要过来吵我。”沈光明诺诺应了,目送他青衫飘飘地行上山去。

    和尚们已经吃完,正在将碗筷叠在一起。看到沈光明揉着脸进来,照虚跟他行了个礼:“小施主。”

    “你们不用收拾了,我来就行。”沈光明说,“去休息吧。咦,性严大师呢?”

    “师叔已经回房歇着了。”照虚俨然是这一批年轻僧人的头头,他让众人离开,自己留在厨房里和沈光明一同洗刷。

    沈光明觉得跟个和尚没什么好聊的,只偶尔抬头看看他,心里又叹一句:这样气度非凡、俊朗挺拔的人,他觉得辛暮云是一个,面前的和尚也算一个。

    唐鸥算半个……他想。

    正想着事情,面前忽的一暗,照虚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面前。

    沈光明:“???”

    照虚侧头看了看门口,随即才转头注视沈光明:“小施主,你跟张大侠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朋友的师父。”沈光明说出“朋友”二字时下意识压低声音,生怕唐鸥窜出来大声否定。

    很快才想起,唐鸥下山去了。

    照虚听了他的回答,踌躇片刻,略略低头。

    门窗透入夕阳余晖,将他半张脸照亮,面上凝重神情令人心惊。

    “请你告诉张大侠,务必小心我师叔。”照虚轻声飞快道。

    沈光明愣了一下,立刻反问道:“好秃驴!你们上山来是要对张大侠不利?”

    他嘴上这样说着,手里的一把筷子飞快刺出,正朝着照虚的胸膛。

    可惜手劲虚浮,照虚身形丝毫不动,手一抬便抓牢他的手腕:“照虚奉方丈之命与师叔同来,但直到方才同桌用饭才知道他不怀好意。我是少林僧人,不便提醒,请小施主转告张大侠。”

    他神情诚恳真挚,与之前沈光明所见的那位面色冷淡平静的僧人似是两个人。沈光明突然想起在山下照虚对自己露出的那个微笑。

    看上去确实不像坏人。

    他扔了筷子,飞快转身跑出厨房,直奔山上而去。

    照虚站在厨房中看他奔跑身影。房檐的阴影异常浓厚,将他整个人裹在灰暗中,只剩一角僧袍被夕晖照亮。

    此时,张子桥正在自己的练功房里为性严说明自己的治疗方法。

    他怀中有一本《十难经》,心情便非常愉快,连带看着性严这身僧衣,恶感也没有那么强了。

    “还差两味药,我已让徒弟下山去买。”他说,“因为少见,所以还要花些时间到邻镇去寻。明日一定能为你诊治,请大师放心。”

    他话语里也多了些敬意,直起身时还对性严笑了笑。

    性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不信你。我要青阳心法。”

    张子桥顿了一顿,好不容易聚起来的好脾气已然告罄:“青阳心法就在这屋子里,可我绝对不会给你。性严,你不信我那就别治了,疼死就算。别死在我山上就行,我凡俗人士,爱惜钱银,还得找人将你尸首扛下去,不划算,不划算。”

    他将地上铺开的布收拢,药草全都兜在布里,转身走向药柜。

    青阳祖师行过医,他和张子蕴跟着他的时候也学了些医道,但毕竟不擅,所以子蕴峰上的草药并不多,药柜也很小。

    张子桥弯腰将布包塞入药柜时,心念突然一动,右掌撑着药柜转身。

    一柄薄刃无声插入药柜,正是方才张子桥站立的地方。

    “……性严,你做什么?”张子桥怒视性严,“这是你们少林人对恩人的方式?”

    性严慢慢从地上站起。方才发出那柄刀似是已用尽力气,他胸口起伏,大口喘气,脸上满是阴毒之色。

    “张子桥,交出青阳心法,你才是我的恩人。”他说。

    张子桥笑了:“性严,你连站都站不稳,还想和我打?少林是不是太久没见过秋霜剑,想要以血喂一喂……”

    他话未说完,双膝突然一软,连忙扶墙站稳。扭头看去,只见插入药柜的薄刃正轻轻发颤,细如微尘的粉末随着晃动消散于周围。

    性严已大步向他走来。

    “性严!”张子桥这才大惊,“你太卑鄙!”

    少年时曾和少林打过交道,他知少林人从不屑于使用迷药,因而没想过提防。且他为性严把过脉,脉象确是一个将死之人,性严一直也做出一副体虚无力的模样,张子桥心中大恼,狠狠瞪着步近的性严。

    “性严,你害我,你便得不到青阳心法。”张子桥厉声道,“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么!”

    “你若不说青阳心法就在此屋中,我倒还不生杀你之心。看看我如今这样子,真要多谢青阳祖师这部《十难经》。”他走到张子桥面前,将他推倒在地,弯腰从他怀中扯出《十难经》,“《十难经》确有奇效,我虽不懂青阳心法,可练习十难手一年时间,经脉未恢复,但身体已经大好。张大侠,教训现在的你是不成问题的。”

    张子桥嘲笑道:“我明白了。你是铁了心要从我这里拿到青阳心法了。好个少林寺,连软筋散都用上了,不愧是名门正派!”

    性严却笑了笑:“张大侠还是太小看我了。”

    他已服下软筋散解药,丝毫不受影响影响,用力从药柜上拔出了那把刀,随手将《十难经》扔在地上。

    “告诉我青阳心法在哪里。”性严蹲下,气息忽变沉重——伤势始终令他难受,“你说是死,不说也是死。这世间能练成十难手的只能是我一个。你说了,免去我搜寻之苦,我便不杀你徒儿,如何?你只有一次回答的机会,张大侠。”

    说到最后,他语气森严,俨然是一位行刑者。

    张子桥嘿嘿冷笑:“只怕你这副样子,没能耐杀得了我徒弟。你擅犯杀戒,少林会轻饶你?又蠢又笨,既然将话说到这个地步,我怎可能告诉你……”

    话音未落,胸前突然一凉。

    性严已将刀刺入他胸膛。

    “我无须与你讲道理或讨价还价。”他轻声道,“张大侠,杀念一动,我已是少林叛僧。待我练成了完整的十难手,难道还会怕那些少林寺的老和尚?你是不知我这几年在寺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人人瞧不起,人人可欺侮,只因我是个没了武功的废人。你瞧那些年轻的,哪个对我有敬意?我一个少林刑堂首座,竟混成这副样子……你不说,我便自己找。青阳心法在这屋子里,可是你亲口……张大侠?张子桥?”

    他嗤的一声抽出刀子,在张子桥身上擦净。

    “死得快了点。”他以刀身拍拍张子桥已无声息的脸,“刑堂首座行刑一向快准狠。你能一试,三生有幸。”

    沈光明一路气喘吁吁,跑到练功房外时,发现周围一片静寂。

    “张大侠!”他大喊道,“和尚们在下面打起来了!照虚大师一头的血,怎么办呀?”

    他喊得大声,心想若是练功房里有性严那个和尚,听到他徒子徒孙们打起来,应该会出来阻止。

    等了片刻没听到任何声音,他生怕有变故,干脆走上前开门。

    门才开一缝,便有浓重血腥气漫出来。

    沈光明心头一凉,门内突有人猛地将门推开。他被撞得往后栽倒。

    “性严!”沈光明认得踉跄跑开的人正是性严,忙大喊了一声。

    性严头也不回,直冲着灌木丛而去。

    沈光明从地上爬起正要追上去,突然想起屋内血气,忙转头看去。

    练功房中烛光幽然。张子桥躺在地上,身下一片汪洋血泊。他衣物散乱,中身袒露,胸前赫然一道长长血口,直至腹下。

    第15章 知情人(1)

    沈光明在门前呆愣片刻,心跳突然快起来。

    他听见山下有杂乱脚步声传来,是和尚们奔了过来。他看到张子桥身下的血仍在缓慢洇开,胸前伤口狰狞,像是被人从中剖开了一般。

    “张大侠……”沈光明僵立片刻,突然冲了进去,“唐鸥师父!”

    张子桥双目微睁,但已气息全无。沈光明胡乱地喊着他,慌忙把他的衣服收拢起来盖在胸前。

    “师父……唐鸥师父……”沈光明不知如何是好,看着张子桥全无血色的脸,眼泪掉下来。

    练功房门外,脚步声停了。沈光明转头看见照虚站在门前。残存的日色从他身后照进来,他是这昏沉天色里一个岿然不动的罗汉。

    “众僧听令!”他看着张子桥的尸身吼道,“叛僧性严擅破杀戒,其行甚恶,立即搜寻,依寺规严惩!”

    身后众僧齐齐喝出声:“是!”

    沈光明看着照虚,照虚也看着他。

    “小施主,节哀。”照虚举手行礼,深深鞠躬。

    沈光明从突然而至的悲恸中慢慢回过神来。

    “照虚大师。”他喊住了转身正往外走的照虚,“你知道的……你们都知道是吗……你们知道性严怀着杀意来找张大侠的!”

    所有的细节全都联系在一起,沈光明起身想站起来,双脚却在张子桥的血中打滑。

    “出家人……出家人……”他满手是血,痛哭着大喊,“是你们杀了他!”

    照虚转身再次行礼,语气更加低沉。

    “性严自受伤之后,再不守寺规。他此番对张大侠下毒手,我等与小施主同样悲伤。”照虚平静道,“生死有命,因果轮回。这不是知道与否,就可避免的。”

    他说得淡漠,但看见张子桥死后被性严剖尸的惨状,仍是忍不住微微皱眉。

    “少林定将性严这叛僧捉拿,还张大侠公道。”

    沈光明听他在这里胡说,却半点办法没有。

    性严是来讨青阳心法的,沈光明能猜到张子桥定不可能将青阳心法给他。

    看着地下散落的药材,看来性严是趁着张子桥取药或放药的时候下的手。这恶僧竟对为救治他遣徒弟策马去取药的人下手,沈光明坐在张子桥身边,有生以来头一次痛恨自己不会武功。

    他脱了自己的外衣,盖在张子桥的尸身上。

    他应该去找性严的……但他又不愿意放张子桥一人在这里。这个练功房太冷了。

    而且若是自己被性严或者那些和尚杀了,谁又能告诉唐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沈光明抹了眼泪,不顾自己满脸的血,低头整理张子桥的凌乱头发。

    性严为何要剖开张子桥的尸身?或者是为了泄愤,又或者是为了寻找青阳心法。沈光明看到练功房里四处都杂乱不堪,药草和垫子四处散落,他跪坐在张子桥身边,深深低头。

    要是早来一刻,也许就不会这样了。

    这一夜是子蕴峰上最热闹的一夜。

    山上山下都是搜寻的和尚。他们非常熟悉子蕴峰的地形,很快在照虚的命令下分成数个小队,从山上逐寸往下寻找。性严身负旧伤,绝不可能走得远。

    照虚站在山头,皱着眉头注视四周。

    他现在只希望在张子桥的徒弟回来之前将性严找到。

    性严受伤之后就不再担任刑堂首座,且脾气日渐怪异,暴戾狂躁。方丈早有处理他的意思,但由于他是为处理少林叛僧、以刑堂首座身份受的伤,之后也并无违反寺规与佛法的大错。此次让照虚带性严来子蕴峰,是少林方丈性苦的意思。

    照虚不敢细想方丈的想法。他一路上早就看出性严不怀好意,他不相信性苦看不出。

    又或者这之中有他想不通的关窍。照虚站在春日晚风中,让自己不要去想张子桥。

    青阳祖师的徒弟,青阳心法的传人。照虚幼年在少林时曾见过他。他对一个小沙弥也和善亲切,唯有在与少林方丈性苦争论《十难经》归属的时候才显出些暴脾气来。照虚知道张子桥是记不得他的,但当日仍是个小沙弥的他,也没想过自己会亲自将杀人凶手,带到这位武林中备受敬重的前辈面前。

    “师兄!”有和尚在山下叫他。

    照虚身手利落,跃到山道上:“找到了?”

    “有血迹。”那和尚指着灌木下的草丛说,“天太黑了,看不清。师兄,那叛僧是往子蕴峰上面去了。”

    “那就上山。”照虚说,“如海,如清,你们俩跟我上去。”

    那两个年轻和尚对视了一眼,却不动弹。

    照虚奇道:“怎么了?”

    如清:“师兄,子蕴峰顶,张大侠以前就说过,不能上去的。”

    如海:“师兄三思。我们……我们已经那样了,如果再冒犯……”

    “跟我走。”照虚打断了他们的话,“今夜一定要把性严料理清楚,否则……否则不仅回禀不了方丈,我们也无颜见张大侠。”

    两个年轻和尚脸色难看,都深深低了头。

    照虚转身沿着山道往上走。他耳力极强,突听到山下有马蹄声由远而近。

    他顿时站定。

    唐鸥回来了。

    唐鸥还在山脚下就已经看到山上星火点点。他分辨出是和尚举着火把在搜山,不由心中好奇。

    将马放在山脚农户家中,他大步往山上跑去。

    这么多捣乱的和尚,师父也不管管?

    张子桥晚上喜静,不喜吵嚷,居然允许和尚们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搜山,着实奇怪。

    他跑了几步,突然看到一个白色人影立在山道上,正看着他。

    “沈光明?”唐鸥奇道,“你在这里作甚?等我?”

    他笑着走近,脸色突变。

    沈光明衣上脸上都是血迹,正红着一双眼看他。

    “唐鸥,师父出事了。”他说。

    第16章 知情人(2)

    唐鸥一愣,抓住他肩膀:“什么?!”

    沈光明是听见山上和尚纷纷吵嚷着说“那人回来了”才跑出来的。他身上只穿一件薄薄单衣,立在风里十分伶仃,脸上手上和衣摆下的血迹于月色之中更显狰狞。

    跑出来之前看到张子桥身边掉着一本《十难经》,正好这三个字他都认得全,立刻将经书揣在怀里。沈光明随着唐鸥快走,一边将自己所看到的事情跟唐鸥略略说了,把《十难经》掏出来给他。

    唐鸥浑身颤抖,从腰间抽出一把冷光长剑,提了就往山顶上去。

    “沈光明,收好经书,守着师父,不可让他人靠近!”唐鸥道,“我先去把照虚和性严抓了!”

    沈光明立刻应了。他跑回练功房外站了一阵子,耳听周围和尚纷纷往山上去,想到唐鸥独自一人,势单力薄,虽知自己去了也没什么用处,但仍旧放不下心。他掏出自己从沈晴那里顺来的玲珑锁将练功房锁上了,转身也往山顶上去。

    山间火把摇曳,他看到光脑袋的和尚们呼喝着在草丛与林间乱窜。

    “别乱晃!”沈光明抓着个和尚大吼,“若烧到了这儿的一草一木,你佛祖爷爷也救不了你!”

    那和尚被他吓了一跳。沈光明夺了他的火把,顺手扔进一旁的短溪中。水声哗啦,瞬间吞没了那簇跃动的火光。

    沈光明的眼泪又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他用带血的衣袖擦了眼睛,继续往山上跑。

    春夜月光疏冷,照在梨花上,映出一片灿白。

    性严跑到院墙外,每夜必定发作的绞痛令他四肢虚软无力,终于瘫在地上。他大口喘气,手上又湿又黏,全是张子桥的血。

    在练功房中找不到青阳心法,性严便干脆剥了张子桥衣裳。武林中许多人会把心法或秘籍纹于皮肤上,但张子桥身上并没有。他反复想着张子桥说的那句话,终于意识到自己杀错了。

    所谓“青阳心法就在这里”,指的是张子桥自己。

    只有他才知道青阳心法,没有记载,没有笔录。

    性严剖开他尸身的时候,心中满是泄愤的快感。世上还有一个人知道青阳心法,便是张子桥的徒弟唐鸥。他听见屋外传来那个小少年的喊声,心中便立刻开始盘算如何将少年引入房中。只要说是少年杀了张子桥,自己见到后于激愤中掌毙少年,便可再隐瞒一段时日。只是腹中疼痛恰好发作,他不敢在室内停留,只好逃出。

    和尚们的喊声他听得很清楚,连忙忍着剧痛缓慢挪动,想要移到院子后面去。

    院门被大锁锁死,他开不了。

    才爬了几尺,眼前便出现一双穿着罗汉鞋的脚。

    性严嘿的一笑,抬头看去,只见照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师叔,你做错事了。”照虚说。

    性严也不跑了。他靠着院墙坐好,嘿嘿冷笑。

    “照虚啊照虚,性苦养你教你,这是大恩德。可你为了这恩德,帮他带我到这里,纵容我杀人,可是大罪过。”他看着照虚,“你可真对得起良心。”

    照虚脸上显出片刻踌躇,之后立刻又平淡下来。

    “师叔无需多言,随我回去吧。”他从腰间扯出麻绳,弯腰将性严的手脚绑了。

    性严看着他问:“照虚,你跟我说个实话。若是这次我确实从张子桥手里拿到青阳心法了呢?若是他大大方方就给了我呢?你们也不用巴巴地等我犯了杀戒再用这个理由来绑我了,若我就这样跑了呢?”

    照虚一脸平静:“阿弥陀佛。天地虽大,无非芥子。少林僧众遍布天下,师叔犯了错,是逃不过去的。”

    “我不杀张子桥,性苦也有本事给我编排出罪名对吧?”性严咬牙笑道,“自从十年前张子桥少林一辩,性苦便对他怀恨在心。他如此殷切地劝我亲自来找张子桥,无非是给我个机会强夺青阳心法罢了。若我强夺不成,还有你们这些人。照虚,你的心意拳和是非手都练成了吧?再加上如海他们这几个人的阵法,只怕张子桥想轻易脱身,也是不能够的。”

    他见照虚不说话,愈发确定心中想法。

    “《十难经》这样爽快便拿了出来,一是为了取得张子桥信任,二是因为,少林人没有一个能狠心去练十难手,是也不是?”性严越说越快,“练十难手,必须要青阳心法为基。性苦数十年练就的罗汉神功又怎可能冒险废除?他自己练不成,便怕别人练成,尤其是我这种已尝到十难手甜头的人,更要避忌。于是他干脆连《十难经》也不要了,对不对?”

    照虚缚紧了麻绳,终于抬眼看他。

    “师叔,你聪慧过人,恕我不能多说。”他轻声道,“照虚此番前来,已知大违佛心,来日必入阿鼻地狱。张大侠人慈心善,我只能……”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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