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15节

    虞劲烽路上一直病着,但坚持晓行夜宿,行程半点不曾耽搁。众人觉出他状况有异,也无人敢来询问缘由。直至到达北斗海峡,他终于撑不住躺倒,结实病了七八天,才慢慢好转过来。

    双子岛北侧沿着北斗海峡,接连几个较大城镇。众人抵达以后,直接张贴告示,令苍沛国滞留的客商这就回家去。那些客商却在商量一番后,推举出几个德高望重之人来求见虞劲烽,恳请他再次开通北斗海峡航道。

    此事事关重大,虞劲烽不能擅自做主,就给易镡写了一封长信,让小鹰送回去,令他去询问明染的意见。

    明染回答得甚是干脆:“不开,只放客商们回去即可。”

    易镡道:“若是不开,那小侯爷您的损失是不是有点大?毕竟客商们给的过路费用和护航费用可是高得很,还能带动北边几个城镇的发达兴旺,也算是双方互惠互利之事。”

    明染瞪了他一眼,见易镡满脸惶惑不安的神情,他嘴角轻轻一弯,微笑道:“谁要跟他们互惠互利了。这边朱鸾国和苍沛国正开战,那边我替敌国开通航道让他们行商发财国力壮大。我纵然再没心没肺爱财如命,也做不出这吃里扒外之事吧?”

    易镡默然,正想告辞出去,却忽听明染又问道:“这是你家老大的意思?”

    易鐔忙点头:“是是是,不知小侯爷还有何吩咐?”

    明染想了一会儿,终于道:“此事有些复杂,但并非不可通融。让他把那边事情处理完了早些回来,我们再慢慢儿商量。”

    易镡将此话如实禀告过去。虞劲烽虽觉遗憾,也依言去答复了客商们。又在其中斡旋一番,斟酌着措辞道:“毕竟两国正交战,此时开通航道的确不妥当。但以后的事儿如今也不好说,各位如果信得过我,不妨留个住址给我,等将来此事有了结果,我想办法派人去通知各位如何?”

    海运盈利之大,素来使各国客商趋之若鹜,因此一干客商不甘心,始终磨蹭着不肯走,三天两头来找他说项。虞劲烽被磨得不耐烦,索性道:“是不是怕路上有危险?我替你们护航,送你们回苍沛国去。”

    这其实是强行驱逐出境,众客商见他话说到这份儿上,无奈之下,只得打点行装起航走人。虞劲烽果然信守承诺,带了船只亲自护航,将一干人一直送到苍沛国距离北斗海峡最近的港口澄州。

    待分别之时,那几个客商又来了,极力邀请他登陆去澄州看看,说澄州虽然比不上朱鸾国的泉州之规模声势,但却是苍沛国最大的口岸,繁华富丽之处,和京都平京也不差什么。又恰逢岁尾,想必比平常更热闹几分。若是虞统军肯屈尊前去一观,一切花费自己几个统统承担。若是虞统军不去,那就是不给自己几个人面子,自己几个无颜见江东父老,索性在这里投海自尽省心。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竟然到了以死相挟的地步,虞劲烽不禁心中一动,他此时并不想回竭海城,如今闲着也是闲着,索性上岸去看看有什么玄机在其中。

    和随行而来的万年青等人一商量,那万年青见自家老大自从离了竭海城就一直郁郁寡欢,早就在殚精竭虑想法儿哄他高兴,此时虽有些担心安危,还是怂恿道:“我们乔装打扮了去,看一看就赶紧回来。从前在胭脂山之时啥事儿没干过,如今倒总是瞻前顾后的。若真有变故,难道凭着我等还会束手就擒不成?”

    于是虞劲烽带着万年青等几个亲随,也妆扮成客商上了岸。

    澄州果然如客商们所言,人群鼎沸熙熙攘攘,店铺琳琅热闹非凡。明翔军这两年一直在海上打打杀杀的,所到处大半人烟稀少,好久不曾见这般场景。本是难得的闲散日子,望着身边川流不息来来往往的行人,虞劲烽却忽觉一阵疲惫落寞之意袭来,想此处再繁华,于自己这孤家寡人又有什么干系?于是无情无绪道:“也就是人多,没什么意思,还是早些回去吧。”

    那负责带路陪同的客商忙道:“怎么能回去?最有趣儿的时候在晚上,这还没到时候呢!还请贵客千万赏个面子。”千恳万求地将他硬留了下来。

    至夜更是华灯璀璨笙歌满地。客商们个个财大气粗,将虞劲烽等人请进了澄州最大的烟花之地凤栖楼,又叫了几个正当红的姑娘来陪酒,于娇声软语红飞翠动之中频频劝酒。

    毕竟身处异地,虞劲烽并不敢多饮,也暗地里嘱咐着万年青几个不许造次。万年青低声道:“放心吧老大,小人几个滴酒不沾。不过有弟兄们在此,您也放轻松些。”

    虞劲烽笑一笑,又点点头,果然慢慢放松下来,余人也跟着松了口气。那几个姑娘绕着众人团团转了几圈,见始终得不到客人青睐,正都有些失望,此时见气氛好转,忙都上来小意温存伺候着。

    其中一个姑娘借故出去了一趟,片刻后却又折返,硬挤到虞劲烽身边,借着给他斟酒的机会,忽然在桌下莽莽撞撞地抓住了他的手。

    虞劲烽拧眉瞪她一眼,按理越是高等烟花之地,姑娘们越该懂得察言观色进退有度,又不是情急难耐等米下锅,怎能这般不知好歹动手动脚的。他正要出言质疑,却觉得手心忽然被塞了一样东西。

    他不禁一愣,不着痕迹地握了拳,借口方便出房门而来。

    虞劲烽手中是一张纸条,他站在廊下借着灯笼的光细看,却见上面只有一句话:“烽哥,我见到我娘了!”

    他盯着这几个字,惊涛骇浪劈头而来。片刻后骤然挺直脊背,退后一步靠上墙,左右环顾片刻,看到右侧长廊尽头,一把木轮椅上端坐一人。清风拂过,将廊下一排红色的纸皮灯笼吹得微微晃动,那人脸色也跟着忽明忽暗。见他终于瞧见自己,瞬间笑靥如花语气轻快:“烽哥,我真的见到我娘了!”

    虞劲烽于震惊中疑窦丛生,若在云京胭华书院中那次是偶遇,那么这次呢,是不是也是偶遇?

    他收敛气息沉默不语,且站着一动不动。阿暑似乎对他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愕然看着他:“烽哥,你为什么不过来?难道你……你在怀疑我会害你?”他顺着虞劲烽的目光,看了看自己双腿,忽然想起从前两人一见面,总是自己吧嗒吧嗒主动奔过去的,于是笑盈盈道:“我腿断了没长好,我过不去。你来吧,就算我存了害人之心,但我永远不会伤害你,相信我。”

    虞劲烽心中一震,终于三步并两步过去问道:“腿为什么会断?”

    阿暑道:“被打断的。”他并无半点悲伤之色,似乎断的是别人的腿一样,只管往下说:“快长好了,但是这次骨头断的成了三四截,大夫说纵然愈合,以后大约要不良于行。不过也没什么,只要能见到我娘就行。”

    虞劲烽沉吟片刻,伸手搭上了轮椅椅背:“小索姨母真的在这里?如果方便的话,可否带我去看看。”他并不问阿暑离开东海后做了什么又遭遇了什么,他觉得操心也是瞎操心,索性等着阿暑自己坦白。

    阿暑抬头看着他笑:“那是自然,娘也想你,多少年没见你,一直在猜测你长成了什么模样。我怎么跟她比划她都想不出来。你替我推着椅子,我带你去。”

    虞劲烽道:“你稍等,我回去和跟来的人交代一声。”他折返把万年青叫出来,低声嘱咐几句。万年青连连点头,又不着痕迹瞥了远处的阿暑一眼,低声道:“老大放心。”

    这凤栖楼中虽然回廊连环往复九曲十八弯,但阿暑并未带着虞劲烽往深里走,不过转两个拐角,来到一间房外。虞劲烽盯着那房门驻足不前,尔后低头郑重问道:“阿暑,这房中,真的是小索姨母?”

    阿暑怔住了,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却迟疑不答,虞劲烽叹道:“你有话跟我直说即可。”

    阿暑支吾道:“我……我不是,烽哥……”他眼中带了一丝哀求之意,虞劲烽伸手摸摸他的头,低声笑道:“别怕,烽哥又不是见不得人,不管是谁,见一见又怎么了?只是你何必瞒着我。”直接推着他进入室中。

    这房中器具精良帐幄重重,帐幕后隐隐有人影侍立潜伏。南窗下背对二人站着一个蓝衣男子,见二人进来,缓缓转过身来。此人生得身形高大,眉目浓重俊朗:“这位可是虞统军?久仰大名,在下苍沛国靳端阳。”

    虞劲烽微一愣怔后,迅速收敛惊愕神色,躬身施礼:“小人见过陛下,不知陛下屈尊到此却为何事?”

    那从前的晋王殿下,如今的苍沛国皇帝眯着眼打量他半晌,却忽然叹了口气,做出一脸愁苦之色:“此事倒也没必要瞒着虞统军,还是因为北斗海峡航道之事。我苍沛国从无重仕轻商之陋习,而我本人也对这条航道极其重视,为此往年总要派人去和从前的天弥族通融协商。可是如今北斗海峡却被贵军封锁起来,消息传来后,国内许多大客商就委托官员联名上书,求我帮忙协商解决此事。我作为一国之君,自是当仁不让为民谋利,就打算先到这澄州来看看。却不料竟能与虞统军在此偶遇,也算是缘分不浅。”

    虞劲烽微微一笑:“这一场偶遇可真是难得。”

    靳端阳并不理会他言外之意,只接着道:“虞统军可听过一句老话,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你们就这般不问青红皂白封了航道,可教朕在中间难做了。”

    虞劲烽道:“不知陛下有什么难做的。那边大江上与朱鸾国开战,这边被明翔军封了航道也属正常。若这般与商贾们解释,想必他们也说不出陛下什么吧。”

    靳端阳道:“他们当着我面自然不会说什么,背地里还能少说了?不过是好大喜功杀伐成性穷兵黩武刚愎自用。却不知江南山温水软繁华富贵,若给那平庸愚钝之辈坐享,朕实在是不甘心!”他话锋一转,盯着虞劲烽微笑道:“听虞统军这口气,似乎你是朱鸾国人一般。”

    虞劲烽道:“陛下既已费尽心思与我见面,对我之来历出身如何会不知?我与阿暑同出高昌都城伽梨盘楼,才来这中原没几年。提及阿暑我倒是有一句话想请教陛下,他的腿为何断了?”

    靳端阳叹道:“唉,是我一失手打断,我这里也追悔莫及,也已经让御医给他好好医治。朕脾气不好,有时候是急躁了些,虞统军千万莫要怪罪。如今只想请教虞统军,如何才能开放北斗海峡航道?”

    他嘴上说得动听,可是脸上没有半分悔过之意。虞劲烽也不跟他理论,毕竟阿暑和这位皇帝的烂账,他还未曾理出头绪,便随口答道:“小人只是明翔军的副统军,什么事都做不得主,须得回去请教都指挥使。”

    靳端阳眼角觑着他,拊手笑道:“你是说那位明小侯爷明染么?若是他忙得顾不上这边,虞统军岂不是就能做主了?况且虞统军在明翔军中,也并非如您所言一般什么都做不得主吧。至于好处,说出来恁俗气了些,我这里有一份文书,不单提到航道之事,还有些别的事情,虞统军不妨仔细看看。”

    他随手递过来一份文书,虞劲烽并不伸手相接。靳端阳沉吟一下,便直接塞到了轮椅上的阿暑手中,嘱咐道:“待会儿给你哥哥。朕急匆匆让阿暑请了虞统军来,想必你兄弟二人也未曾顾得上说些私密话,朕不妨先出去避避,等你们说完了再回来。”

    他作势要往帷帐后退去,想必那里设有暗门能离开。事情牵涉到明染,虞劲烽不得不问:“陛下且慢,您所言我们都指挥使忙不过来是何用意,还请明示。”

    靳端阳驻足,回首道:“朕前阵子在凝江域吃了个大亏,此事虞统军想必已经听闻。都是那位温将军做下的好事儿,当然其中也少不了明小侯爷在后面运筹帷幄,可是把朕给气得不轻。朕就在想,若是能想法子把温嘉秀给弄死就好了,那明染他还能稳坐竭海城么?他还不得急忙忙回去奔丧啊!”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

    温嘉秀和虞劲烽虽然素来有些互相看不顺眼,但毕竟也曾同舟共济这许多时日。虞劲烽闻言心中恼怒,只强行压制下去。靳端阳瞥了虞劲烽一眼,须是见他脸色无甚波动,又笑道:“至于明小侯爷,当年在凝江域朕曾经有幸见过一次,虽是惊鸿一瞥,却只觉惊艳无比,弄死他倒是怪可惜的,但究竟怎么处置他,是朕自己收了呢,还是留给别人,还真不曾想好。虞统军不妨也多想想。”

    虞劲烽依然不动声色,只淡淡道:“温将军也不是谁想弄死就可以弄死的。明小侯爷更不是谁想收……”他顿住了,他并不想在此刻激怒这厮,但一口气噎在那里不上不下堵得慌,索性沉默下去。

    靳端阳呵呵一笑:“且看他们运气吧。”

    他果然从后门退了出去,潜伏在帷幕后的侍从暗卫们也都纷纷跟着他滚了。虞劲烽拎了一把玫瑰圈椅在阿暑对面坐下,阿暑忙把文书递了过来:“烽哥,此事应不应在你,可你不能连看都不看。”

    虞劲烽盯了他片刻,终于伸手接过,一边翻看文书一边道:“你不打算和我说点什么?”

    阿暑叹道:“我说了你肯信么?你适才一直在怀疑我,我怎么会瞧不出来?”

    虞劲烽道:“信不信我听了再说。”

    阿暑点头:“好,那么我们就从十四年前你离开高昌都城说起。那时候西域十三盟国三天两头打仗,时不时的就波及高昌都城。我跟我娘在一场混战中失散了,颠沛流离了几年,却始终找不到她。最后我凑巧碰到一个中原在西域的客人,他说他带我去找我娘。我当时只觉得日子过得苦,也快撑不下去了,也没多想别的就慌忙跟着他走。可惜后来发现,他竟然一路把我带到了苍沛国的都城平京,我才发现我上当了。

    他们把几十个孩子集中在一起,大约是想培养一批类似于暗卫之类的人。可惜我看着似乎骨骼还不错,却偏偏天生不适合学武,没几天便被淘汰下来,他们觉得我无用,本来想杀了我,可是恰巧碰上晋王殿下过来巡察,把我留了下来。他……他说我眼睛生得好看,若真做不了暗卫,也可以做别的。于是我就听着他的,做了别的。”

    晋王初始也算待他不错,还说只要肯乖乖听话,就会替他找到娘亲。他听闻晋王之政务有和朱鸾国相关之处,于是自告奋勇去了云京,顺利混入胭华书院,有幸与虞劲烽相逢,又成功搭上雍江侯这根线索,顺利拿到了战船的图。又恰逢叶之凉想回云京,竟然将他顺便带了回来。

    叶之凉是先皇心腹,一心想杀了靳端阳给先皇帝报仇。可惜靳端阳身边高手云集,他刺杀几次均告失败,最后一次还受了重伤,不敢再轻举妄动,又思及明染的交代,索性将阿暑丢给了靳端阳,自己仓皇逃走。

    言及此,阿暑歪头微笑道:“ 其实我和叶之凉从前是互相知道的,只是我们分属两个阵营。他向来只听先皇帝的话,而我是陛下的人。我那次给他下毒,也是陛下交代有机会了就干掉他。只是我实在没那个本事,又有你们在中间作梗,导致错失良机。”

    虞劲烽:“哦,你们自己内讧不成了,还怪我们?”

    阿暑道:“不怪你怪谁?我是你弟弟,只是想杀个人而已,你就横眉怒目的呵斥我,你本该帮着我才对。”

    虞劲烽无语凝咽,阿暑接着道:“如今想来都是我自己傻,这一切太过顺理成章,事出反常必有妖,可我当时就没有想到。明小侯爷的船图当属机密之物,怎会这般轻易被我拿到手的,他只是一直在等我上钩而已。那船图都是篡改过的,在东海战船的基础上又将吃水加深三尺。纵然经过苍沛国老匠人将战船结构重新调整过,但凝江域哪里能和东海相比,又被温将军诱敌深入,好多船只遇到较浅的水域,立时搁浅了,连动都动不得,结果苍沛国水军惨败,惹得陛下大怒,尔后我就被他打断了腿。”

    他语气虽淡然,却掩不住那些微的自嘲自怜。虞劲烽忽然有些听不下去,沉默片刻后道:“那么小姨母你究竟见到没有?”

    阿暑点头:“见到了,陛下没有骗我,果然托人去寻了我娘回来,只是……她留在了平京,不是我想见就随时可以见的。”

    虞劲烽:“他借此要挟你?”

    阿暑笑了笑,似乎不知如何回应他一般,迟疑了一下方道:“她平安就好。要挟不要挟的,我们不讲究这个。”

    虞劲烽思忖片刻,郑重问道:“如果你所言属实,那么我也问你一声,需要我救你们出去吗?”

    阿暑闻言却有些惊讶:“你为什么要救我出去?”

    虞劲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拧眉道:“你都被他打成这样了,我为什么不能救你?”

    阿暑道:“可是我没有完成陛下交给我的任务,难道不该受罚?这都是我自己情愿的,而且……而且……”他往靳端阳退走的暗门处瞥了一眼,眼波流转欲语还羞:“其实我心中爱慕陛下,他纵然让人打我,我也是心甘情愿。等我养好了腿,他就会重新喜欢我,不再生我的气了。”

    虞劲烽似乎被雷劈了一下,怔忪片刻方道:“原来你爱慕他?为什么?”

    阿暑唇角微翘,漾起一丝甜蜜又羞涩的笑容:“本来也不是很爱慕啊,但就是他打断我腿的时候,神色威严气势凶猛,特别像个男人,那一瞬间我就突然喜欢他了,我是再也离不开他了。烽哥,你……你不会怪我的,你这次会帮我的对吧?你不能次次都不帮我对吧?陛下说只要我劝得你同意文书上的各种条款,愿意和他合作,他以后会待我更好。当然这个好肯定比不过他后宫里的各位娘娘,但是有一点我也就知足了,毕竟他是皇帝嘛!”

    虞劲烽瞪着他看,先是不可置信,接着终于笑出了声:“好吧,我明白了,你从前说你喜欢明染,或许也是因为他射了你一箭的缘故?”

    阿暑道:“也算是,你不觉得明小侯爷射箭时的模样很好看吗?只是他瞧不上我,看着似乎对我也挺好的,最后却狠狠骗我一下子,我如今对他大约是爱恨交加吧。”

    提到明染,他语气变得舒缓轻慢,似怅惘似温柔似怀恨似留恋,虞劲烽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甚妥当了,忍不住掩卷叹息:“你够了,别再说了,原来我对你始终是白操了心。阿暑,这次我觉得我还是帮不了你,你犯贱,我不能跟着你一块儿犯。”

    阿暑闻言有些恼怒,尔后却忽然微笑起来:“你嫌我犯贱?对着自己喜欢的人犯贱有什么不行?烽哥你在我这儿当然不犯贱了,可你在明小侯爷面前也不犯贱么?都快贱到十八层地狱里去了,还恨不得再往下挖个洞跳进去。我们俩谁比谁又强了多少?”

    虞劲烽蓦然起身,甩手重重一个耳光过去,阿暑被他打得脑袋一偏,唇角一线鲜血蜿蜒而下。虞劲烽附身逼近他,神色凌厉气势骇人:“阿暑,我不想放任你这样下去。我最后再问你一次,让不让我救你们?”

    阿暑似乎被打得有些懵懂,不可置信地摸上了自己脸,却怔怔不语。虞劲烽沉声喝道:“说话!”

    阿暑吓得往后一瑟缩,忽然大哭出声:“你为什么打我?!”

    虞劲烽阴沉沉道:“不为什么,只是想打掉你这贱根儿。”

    阿暑怒目而视,哆哆嗦嗦道:“我下贱,我下贱还不是被逼的!我从小跟着你长大,我一直拿你当亲哥哥看待,可是在高昌都城你头也不回丢下我们母子俩就走了,可管过我们过的什么日子!这会儿又开始嫌东嫌西嫌我犯贱,你早干什么去了?!我就是喜欢他,我要留在陛下身边,我不稀罕你救我,你打死我我也不走!”

    虞劲烽顺手把文书撕碎扔掉,冷笑道:“好吧,既如此我便不管你了,你不走我走。”

    他反身就要出门而去,阿暑见他果然走得绝决,忽然又惊慌起来,在他身后嘶喊:“你去哪儿?陛下的人里里外外把这里都包围了起来,你也别想走得掉!烽哥你回来!”

    虞劲烽果然回首:“阿暑你也未免太轻看了烽哥,我上岸之时就觉得此事有异常,还果然不出所料。 靳端阳他里里外外包围怎么了?我光脚的不怕他穿鞋的,真打起来看究竟是谁更怕死!”

    他大步出门而去。果然门外廊檐下,天井中,里三层外三层甲胄鲜明刀枪林立,都是靳端阳带来的侍卫。那靳端阳远远站于一处廊下,正云淡风轻唇角含笑看着这边。

    虞劲烽打算光明正大跟靳端阳干一架再说,于是并不多言,只把左手二指含入口中一声唿哨。随着尖利的哨声将夜空撕裂,“轰隆”一声巨响,南侧一处单面长廊轰然塌出一个两丈宽的口子,尘烟四起中万年青手持长刀威风凛凛,一身肥肉横空出世,带领明锋营几十个弟兄们杀奔进来,和天井中的侍卫战成了一团。

    虞劲烽借着这骤然而起的混乱闪身逼近一名侍卫,空手入白刃夺了他长刀过来,一刀横劈气势万千,瞬间将冲到面前的两名侍卫劈翻在地。他郁闷了这么多天,各种气各种恨各种怒交织纠结,偏偏给他添堵的还都是自己一心呵护宠溺的人,此时只觉得胸臆中愤怒之火熊熊燃烧,化为凌厉刀风所向披靡。

    靳端阳本笑吟吟地伫立于一侧看着热闹,但随着双方伤亡加剧,不免微微变了脸色,按理明翔军这帮人本该精于海战才对,怎么真刀实枪打起架来竟也这般勇猛不要命?他不禁自语道:“真野蛮。”

    此言偏偏被激斗中的虞劲烽听到了,于痛快厮杀中抽空答道:“弟兄们本就是塞外拦路打劫的马贼,咱不野蛮谁野蛮?”

    靳端阳闻言倒是微笑了一下,不紧不慢言道:“马贼也罢,明翔军也好,不过都是血肉之躯。莫非虞统军真以为凭着一腔血勇之气就可以闯出去?你们如今还活着,只是朕不想让你们死罢了。你若识趣便放下手中刀,我们从长计议。”

    虞劲烽冷笑,长刀一振杀气四溢,于刀锋剑影中突然蹂身直进,瞬间杀奔靳端阳而来。旁边侍卫纷纷涌上,皆被他一把长刀扫了一边儿去,尔后一刀破空而至劈向靳端阳胸口,刀未至,劲风已激得靳端阳衣袖烈烈轻舞。

    在侍卫的抽气声中,靳端阳不躲不让,只随手拎起一人挡在了自己身前。

    这人竟是阿暑,是不知何时凑到了靳端阳身边的阿暑。

    虞劲烽刹那间收回刀势,但这一刀用力太猛也收得太急,刚猛无比的内力反噬回来,震得他胸口如遭重击,踉跄退出七八步远。幸而明锋营弟兄们见机极快,瞬间几个人扑上来将他护卫在中央,万年青一拱肩,让他依靠在自己庞大的身躯上。

    虞劲烽脸色苍白,勉强压下喉间血腥之气,凛然盯着阿暑。其实他也没把握一刀就能剁了靳端阳,毕竟那人不是手无傅鸡之力的书生。但阿暑明明在屋子里还断了腿,怎么竟会到了靳端阳身边?怎么这么凑巧这么有眼色!

    阿暑觉出虞劲烽的怒气,忙道:“是我自己挪出来的。烽哥,你不能杀陛下,陛下是……是众望所归的真龙天子……”他瞧着虞劲烽难看之极的脸色,嗫嚅道:“纵然陛下拿我挡刀,我也是情愿的,你千万别生他气!那份文书上所言之事,你再好好想一想。”

    虞劲烽对他的话语恍如不闻,只缓缓侧头对万年青道:“我们走。”

    靳端阳微笑道:“急着走做什么,虞统军还请留步。”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虞劲烽才不理他,随了万年青疾步后撤,一边问道:“码头那边怎么样?”

    万年青道:“一切妥当,老大放心。”却听得四周衣袂破空之声次第响起,扫一眼各处房上再次涌现的大批侍卫,虞劲烽心中一凛,他并不想弟兄们都折在这里,所依仗不过是靳端阳另有所图,恐是只想生擒了自己,他却不能被此人生擒,必须先出去再说。

    但这些侍卫都是大内高手,缠斗良久也不曾脱身。虞劲烽正心中焦急,眼角余光瞥到有一名侍卫从外面疾奔而入,一路奔到靳端阳身边,匆匆汇报了几句什么。

    靳端阳顿时面沉如水,抬首望向凤栖楼外,东侧半边天不知何时隐隐作红色,且喊杀声由远及近滚雪球般越来越大,似乎有大队人马潮水般涌向凤栖楼。不过片刻间,凤栖楼门楼处也起了火,浓烟滚滚中夹杂着女子的尖叫声,男子的愤怒嘶吼声,兵戈相交之声。

    众侍卫紧张起来,一时也顾不得围剿虞劲烽等人,纷纷往靳端阳那边退却过去,将他层层围护在中央。靳端阳看着借机往外撤走的明翔军诸人,怒道:“虞统军,朕一片诚心邀你至此,你不愿和谈也就罢了,这一路杀人放火却是为哪般?”

    虞劲烽道:“不为什么,唯求保命而已。”

    靳端阳诧异无比:“我有说过要你的命了?”阿暑在他身边也跟着起哄帮衬:“烽哥你别怕!陛下最是礼贤下士爱惜人才,决不会伤害你,你快回来!”

    虞劲烽瞪了这对儿狗男男一眼,趁乱里应外合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凤栖楼,混进门外来接应的明翔军中,跑了。

    澄州都尉此时已经接到命令,带着大批兵士追杀过来。明翔军且战且走,一路奔向澄州东侧海岸码头上。虞劲烽和万年青带人断后,只等众兵士都上船后各归各位,两人方才跟着上了一只火龙船,立时起锚走人。

    虞劲烽终于一口气松下来,这一路奔波厮杀,内伤却忽然发作起来,不由自主一头向前栽倒,被万年青抄起身躯来,待看到他唇角涔涔而下的鲜血,忙把他往船舱中拖,又让兵士去叫随行的军医过来。

    码头上本来乱哄哄的,一大批飞奔而来的官兵和仓皇逃离的乱成一团,此时却忽然静寂得诡异。万年青回头看一眼,低声道:“老大,苍沛国皇帝追过来了,你撑着点儿,我们这就走。”

    靳端阳的声音遥遥传来:“虞统军且慢行,朕并无为难你之意,真的不打算和朕谈一谈吗?若错失良机,焉知不会成为千古之憾?”

    虞劲烽本扶着舱室之门踉跄而入,闻声忽然绷直了身躯,拿袖子拭去唇角鲜血,顺手从兵士手中接了刀过来,折返船头之上,横刀在手气势凛然,冷声道:“不知陛下意欲何为?”

    他所乘船只两侧,依次排开四只火龙船,二十只中型海鹘船,另有二十只从天弥族人手中收缴来的战船,适合储存粮食装备。所有船只皆兵士林立装备齐整蓄势待发,只待着首领一声令下而已。

    此时天色已经发白,晨风清冷而悠长。靳端阳左右缓缓打量半晌,不禁有些出乎意料,心中暗骂你他娘的不过是替客商们护航而已,来这么多战船做什么,显摆你明翔军船多?可他不知这还算不上虞统军的标配,只是随便带了些船出来而已。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朕素来广施仁政爱惜人才,真的只是想和你谈谈而已,虞统军对朕存了如此大的戒心,可是太见外了!”

    虞劲烽暗道你连自己亲哥哥都能干掉,是那心慈手软的人?纵然要跟我谈判,也只能处于相对平等之状况下,才有可能谈出合理的结果,不然一切都是屁话,便沉声应答:“陛下有什么话,不妨这会儿说来。适才凤栖楼中,你为刀俎我为鱼肉,万事无从谈起。”

    靳端阳环顾四周,道:“众目睽睽之下,让朕如何畅所欲言?”他见虞劲烽沉默不语,于是沉吟片刻,又道:“那么如果我为鱼肉你为刀俎,虞统军又以为如何?不如我过你船上去吧。”

    虞劲烽拧眉道:“陛下千金之子,就该坐不垂堂,纵然你愿以身涉险,我却不愿背负这千斤重任,我们还是一拍两散分道扬镳最好。”

    他的侍卫统领和澄州都尉忙凑上来有阻拦之意。靳端阳道:“无妨,放个小舟过来,把我送到虞统军船上去。”

    他果然乘坐一只小舟来到虞劲烽船上,任由自己的臣子们在岸上胆寒心惊。虞劲烽也只得将他迎入舱中,又让万年青带人在舱外好生把守着。一回头间,却见靳端阳已大方落座且自行斟了一杯茶,也不禁由衷夸赞:“陛下好胆量。”

    靳端阳微笑道:“昨日虞统军明知其中有诈,竟然敢来澄州走一遭,既如此朕如何就不敢上你这船了?况你我往日并无冤仇过节,也无什么利益纷争,何必互相过不去。”

    虞劲烽道:“怎么没过节,当然有。”

    靳端阳打量他两眼,笑道:“有也不过两处,令虞统军对朕心存怨怼之情。第一是朕打断了阿暑的腿,这真是一时愤怒下失手,以后不打他就是。二是朕提到要收了明小侯爷,你瞧来有些不高兴,看来小侯爷在虞统军心中重若千钧,朕以后自也不能再起觊觎之心,你就当我没说过吧。”

    虞劲烽冷笑道:“陛下看人好生细致入微。”

    靳端阳叹道:“若是连这点眼力劲儿都没有,可怎么做皇帝?只是那阿暑朕只能承诺以后对他好些,专宠什么的确实做不到。不过想必他也不在乎。”

    虞劲烽僵着脸不言语,他倒是有心想把阿暑母子俩弄过来,但想起阿暑那至贱无敌的模样,也只能想想算了。靳端阳却开始细看火龙船舱室内部结构及布置,尔后面现遗憾之色感叹连连:“这船果然不错。哎,朕怎么就寻不来这般造船的好手,被人坑了一次又一次,国库中的钱都快被糟蹋光了,还是没个章法。明小侯爷有你们这等属下,那是何其幸运之事!”

    此话不好作答,虞劲烽索性转换话锋:“陛下究竟想和我说什么?”

    靳端阳道:“还是那份文书中之事,朕厚颜恳请虞统军多考虑考虑。朕虽然有时被人诟病手段狠辣,但绝非言而无信之人,这一点虞统军大可放心。初始那一份文书被虞统军一怒之下给撕了,这里还有份一模一样的,您再看看。”他从宽袖中又拿出一份文书,隔着一张案几推了过去。

    虞劲烽淡淡道:“我看过了,没什么兴趣。”

    靳端阳凑近些,微笑道:“果真没兴趣?按理我二人最具备一见如故一拍即合同仇敌忾之契机,虞统军怎会没兴趣?朕不信。”

    虞劲烽做疑惑状看了他一眼:“恕在下愚鲁,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靳端阳品一口茶,叹道:“闻听虞统军出身不好,小时候过得艰难,其实朕虽然身为皇子,但兄弟姊妹多,朕的母妃又是个出身低微不受宠的,从小也是吃尽了苦头,如此相同的境遇,岂不是和虞统军有同病相怜之处?我有一阵子受了欺负后想做皇帝,想一言九鼎杀伐四方,简直朝思暮想神魂颠倒,但眼看着兄弟们一个个受封,我却连个亲王都捞不到,岂不是和虞统军一般的承受着求而不得之苦?”

    虞劲烽忍不住失笑:“陛下,在下没资格和您同病相怜,也没兴趣和您比谁更惨,废话您还是少说两句吧。赶紧说正经的。”

    靳端阳笑道:“好吧,那就说正经的。朱鸾国如今糟成什么模样,想必虞统军也知晓一二,朕纵然暂时拿他们无可奈何,不过是仗着大江天险和明翔军的周旋回护而已。我听闻明翔军如今各种战船近千条,兵精粮足实力雄厚,雄霸东海实至名归,但若是回云京去和朕的兵马拼得两败俱伤,岂不有顾此失彼之险?放着逍遥自在好日子不过,何必为了那个蠢货国主,为了那一群懊糟大臣给赔付进去?

    另虞统军心中介怀之事,朕也通过阿暑知道了个大概,不就是多了个未婚妻么,虞统军碍着明小侯爷不敢下手,难道连朕也不敢下手?纵然现在鞭长莫及无能为力,难道将来拿下云京了也不行?万事在人不在天,这世间之物你若是看上了不去争取,你就永远也得不到。纵观虞统军以往作为,该是和朕英雄所见略同才对嘛!”

    虞劲烽默然不语,只无情无绪瞥了他一眼。靳端阳将文书强行塞入他手中:“知道你一时半会儿未必想得通,那就回去好好想想。若虞统军肯和朕合作一把,我们各取所需。云京那个蠢货国主,朕就等着他侍奉床榻之间了!”

    乍闻此言,虞劲烽瞠目结舌,云京那位国主他是见过的,虽然长得还不错,但是……他一句话不禁脱口而出:“您竟然不嫌弃他老?”

    靳端阳道:“老不老的无所谓,取其寓意深远。”

    虞劲烽哑然,良久方道:“陛下对朱鸾国及我明翔军之事倒是知之甚详。”

    靳端阳笑道:“朕在云京安放了很多细作,从做晋王起就开始了,等得就是这一天。至于明翔军之事,都是听阿暑说的,虞统军莫要为此耿耿于怀。”细作这东西,好比一副药里的甘草般必不可少,虞劲烽也不甚在意,但这位陛下如此推心置腹,倒让人不好多说什么,因此他只能沉默无语。

    靳端阳却往舱外看看天色,主动起身道:“我观虞统军未有留我用午膳之意,这就告辞,不管将来是友是敌,我们后会有期。”他将一枚九龙玉佩留在案几上,径自出舱而去。

    他一走虞劲烽立时觉得撑不住了,勉强收起文书和玉佩,蹒跚着挪到榻边躺下。军医进来给他诊脉,万年青跟着凑过来轻声道:“老大,那位皇帝走了,我们也回双子岛去吧。”

    虞劲烽有气无力摆摆手:“先不回去。”

    万年青愕然:“那我们去哪儿?”

    虞劲烽:“不知道。”他伸出一只手盖住自己眼睛,模糊呓语道:“去看人家回云京娶亲么?我不想看。哎,犯贱,犯贱,难道我果然也是在犯贱?不如我们去天霜岛吧,我们看看小树去,如果明染他敢娶亲,那我也娶亲,我就娶井姑娘好了,她一定愿意嫁我。”

    万年青苦起脸:“井姑娘?老大,您还不如娶了我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阿暑那顿骂,的确给车堡主留下了一定的心理阴影,但阴影面积不知道有多大。

    第四卷 山河映晚照 与谁同销万古愁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易镡替虞劲烽将一封信送到明染手中之时,明染正在承福殿侧殿中摆弄自己收藏的弓箭。易镡看着满屋子各色弓箭,眼珠子简直不够用,口水险些流了三尺长。明染见状笑了笑,顺手将一把弓递给他:“你想要?这一把弓身为桑木所制,虽比不得紫杉木的蓄力,用起来也比一般弓强许多。”

    易镡惊喜交集接了去,连声道谢不止。明染却只垂首翻来覆去看着信笺上寥寥数语,满是疑惑之意:“苍沛国皇帝想弄死温将军?此事纵然不提醒我也应该知道吧,他说不定连我也想弄死。易镡,你家老大什么意思?”

    易镡茫然摇头,明染道:“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易镡接着摇头,一脸懵懂看着他。

    明染心中忽然有些恼怒,淡淡道:“我发现你自从和簌簌成亲以后,似乎变傻了许多。我可不想要这么傻一个表妹夫。”

    易镡明白他的意思,人家能换第一个表妹夫,自然也能换第二个,自己又不是那多么出类拔萃不可取代之人,一直装傻必定不行。他一脸的痛苦纠结难以取舍,忙道:“我不傻,我真不傻。那个……那个……我……”

    明染冷哼一声:“其实你和簌簌成亲那一天,我就成了你的表兄,你可要分得清亲疏远近。”

    易镡:“分得清,分得清。”

    明染:“叫一句表兄听听,嗯?”又对着他伸出一只手,易镡只得点头哈腰摸索出另一封信毕恭毕敬呈上去:“是,表兄。这是老大单独写给我的,言辞可能不太文雅,表兄您将就着看一看。”

    于是明染满意了,将那封信来回浏览两遍,脸色却慢慢沉下来。虞劲烽信上只说自己为苍沛国客商护航走了一趟澄州,不小心受了点伤,又兼折返路途中心情烦闷,因此要去北方三岛上散散心,却也并未言明几时回双子岛。而且由于他忽然改变航道,如今连易镡放回去的小鹰也寻不到他了,竟是和这边断了联系。

    明染垂首沉默良久,又将信笺还给了易镡:“既是给你的,你还收着吧。回头若是能给你家老大传个信,就告诉他我的确得回云京一趟,让他回来守着双子岛。”

    易镡点头,又试探问道:“表兄,我想多嘴问一句,你回云京做什么?万一老大问起来,我总要答得上来才成。”

    明染对易镡的僭越不以为杵,只示意他在身边坐下,解释给他听:“前一阵子温将军从云京那边上捷报,顺带提到别的事情。云京目前虽有明翔军在水上和苍沛国抗衡周旋着,但其实依旧是危机四伏。虽然苍沛国兵马不如南人这般擅长水战,但那位陛下在掌控全局排兵布阵上却是胸有韬略。除了凝江域的水军等,他还有一支水军从荆州那边顺流而下,这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因此温将军提出,朱鸾国若是能趁着势头正盛,派遣兵马偷袭抢占淮南寿春地带,据易守难攻扼要之地,必定能牵引对方大半兵力,则云京危机或许可解。

    我听了也觉此计甚好,只是明翔军皆为舟师,不擅长途奔袭之事,此事若能六军来配合最好。因此温将军和我商量过后,直接给国主上书进献此策,结果却被国主骂了一顿,说他不自量力贪功冒进,弄得温将军很难堪很生气,也将国主顶撞得不轻,君臣之间由此生了嫌隙。我听温将军的口气,他也不想留在云京了,这还真是有些麻烦。所以我得回去直接找国主调停此事,或者尚有转机。”

    易镡默默听完,却忍不住叹息不止:“表兄为了云京之安危这般殚精竭虑地谋算,可有人领你的情吗?”

    明染微笑道:“你这是在讽刺我?”

    易镡忙道:“小人不敢,只是觉得您有些委屈罢了。这的确是紧要大事,必须得回去一趟。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事情么?”

    明染神色忽转冷冽,瞪了他一眼:“别的事情……总之就那些,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去。”

    他一会儿工夫和易镡翻了两次脸,易镡有点受不了这威压,也不敢再穷打听,拎了新得的弓箭仓皇逃离,回去后委屈无比地和媳妇抱怨:“我今日去找明小侯爷替我家老大送信,结果简直吓死个人。亏你还总夸他又宽容又大方,脾性多么多么好,从不对自家人轻易发怒。原来我如今还算不得自家人?”

    左簌簌:“不许你诋毁我表兄。他的确对我们最大方温柔不过,怎么就独独吓死了你!”

    易镡不敢狠回嘴,只去一边嘀咕:“我也没说他不大方啊,只是喜怒无常的不好伺候。看来还是我不够有眼色,我家老大若能早些回来伺候着,大家伙儿倒是都省心。”

    但眼见着过了年立了春,虞劲烽依旧不曾回到竭海城。明染虽觉郁卒,但鞭长莫及的索性也不管他了,开始令人打点回云京的行装。钟栩谢诀等人都想随行回去,明染尚未确定好人选,云京那边却忽然来了人,且阵容颇为豪华庞大,竟是内侍总管并兵部尚书林大人带队,捧着朱鸾国主亲笔书写锦质玉轴的诏书,另有随行侍从等二十余人,浩浩荡荡进了天澜圣宫。

    明染来海上几年功夫,每次接的都是国主的家书,还从未正经接过圣旨。而且随着去岁温嘉秀回转云京,在凝江域大败敌军后,想是国主心中有了底气,连家书也几近绝迹。他猜度着国主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心中正疑惑不定,却听那圣旨中先将自己大加赞赏一番,赏赐珠玉锦缎若干,又将封户追加一千户。又言数载不见表弟相思甚苦,况今云京处危机四伏之境,国主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心忧不已,令明染接旨后即刻择日折返云京辅佐君主不得有误。

    内侍总管负责颁旨给他,明染接旨后,换上林尚书负责谄媚讨好他:“雍江侯少年有为,且如此圣宠不倦,实属可喜可贺之事,我等与有荣焉。”又将竭海城和天澜圣宫夸个不住,辞藻绚丽滔滔不绝的,甚至连门外廊下静悄悄走过的一只白猫,都被他顺带夸赞一句:“好猫一只!”

    明染请二人在观涛殿东侧殿落座,笑道:“若觉得好,不妨多住两天,我带两位四处逛逛。”

    林尚书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此处虽好却非吾乡,陛下那里急迫得很,令我们见到侯爷您后即刻折返。如果方便的话,明日下官便需启程回去。”

    明染点头应允,吩咐设宴款待来客,正想借机再探听一下国主为何忽然态度变得急迫至此,雍江侯府侍卫统领阿筳无声无息靠过来,低声道:“少爷,适才又有人送了一封信过来,是那位叶之凉叶先生的。”

    叶之凉的来信明染专程嘱咐过,一定要随时随地交付自己亲阅。明染道:“两位稍等,我有些琐事须得去处理一下,即刻便来相陪。”起身随了阿筳往后殿而去。

    小半个时辰后明染折返,设下酒宴亲自相请两位钦差大人,又令谢诀也过来陪着殷勤劝酒,片刻间将那内侍总管和林大人灌了个半酣。见着两人醉态可鞠之状,明染轻笑一声,乌瞳暗沉沉如深海般看不到底:“我想请教两位大人,国主忽然急匆匆催我回去,莫非是云京那边有了变故?”

    两人一起摇头:“没有没有,那边好得很。”

    明染道:“那留驻云京的明翔军怎么样?这阵子不知何故未曾接到温将军的邸报,我这里挂心之极。”

    两人又一起点头:“明翔军也好得很,侯爷若是挂心,不妨快些回转云京,亲自去看顾着最好。”林尚书又道:“听闻太后和陛下都思念您得紧,您常驻海上总非长久之计,一家子亲亲热热在一处,才最好不过。”

    明染笑道:“你们是怕我不肯回去?其实我已经在收拾行装了。若是二位还不放心,不如林尚书留下专程盯着我,回头我二人一起结伴回去,路上也热闹些,您这趟差事岂不更圆满无比?”

    林尚书闻言心中一动,他从前倒是一直想和明染亲近亲近,只是总也找不到合适时机,当下稀里糊涂地点头:“侯爷这主意极好,下官倒是真有此意,只是陛下那边……下官这不好说得。”

    明染道:“陛下自来待我亲厚,我这么一点小小要求,难道还会违拗责怪我不成。当然更不会牵连林大人,你就放心吧。”

    次日辰时诸人送钦差回转云京,但林大人说是醉得起不来床,明染便亲自送了那内侍总管离去,特意派出两只船替他护航,还装了满满半个船舱的各种土仪赠予他,又令侍卫托来一只火漆蜡封的紫檀木匣子:“这是我专程给陛下寻来的南海极品沉水香,还有些别的东西,皆是我一点小小心意,还请大人一定要替我交付陛下手中。我这边一旦收拾妥当,和林大人不日就启程,等我们回转后另有重谢。”

    竭海城离得云京路途遥远,那内侍总管紧赶慢赶的,待国主见到这只紫檀木匣,也已是近两个月后之事。这阵子各种内忧外困,令国主风雅不复,整个人烦躁了许多:“怎么还是不曾言明何时归来?单是送孤些沉水香有什么用!如今这状况,孤哪里还有兴致用这个香那个香的!打开!”

    一个内侍忙奉命将木匣打开,却在看清匣中之物时突然一声惨叫,竟将木匣失手扔出。国主随着他呼声身躯一震,未及出言呵斥,就见一颗球状物从木匣中骨碌碌滚出,恰巧滚到了他脚边。

    国主定睛看了片刻,先是不可置信地脸色大变,而后忽然一弯腰,“呕”一声,吐了个天翻地覆。

    平南侯左文徽近子时被召入皇宫,待见御书房中灯火通明的,还当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忙入内觐见国主。

    国主着一袭姜黄色团龙云锦常服,头发微微有些乱,在殿中困兽一般走来走去,只是不往左侧的龙案那里靠,见着左文徽进来,就眼角发红死盯着他,一只手哆哆嗦嗦指着龙案上的紫檀木匣:“你总算来了,去看看你那表弟做下的好事儿!”

    左文徽疑惑:“陛下此言何意,臣……不解。是说小染么?他怎么了?”

    国主怒道:“不是他还能有谁?都是你们纵容得他,你这表弟简直要反了!不对,明明是已经反了,竟公然跟孤作对!孤不就是……不就是……”他捂着胸口颓然跌坐在一张椅子中:“不就是一时疏忽上了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孤也是……也是凡人,也不是神仙……”

    左文徽暗道难道不也是你的表弟么,总捎带我做什么?只得凑上去一看,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这是林尚书的……人头?”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左文徽凑上去一看,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这是林尚书的……人头?”

    国主剐他两眼,冷笑道:“可不是么?他这是要造反了,想弑君了?”

    左文徽思忖片刻,谨慎答曰:“应该不会,臣弟推测他只是在泄愤。”

    国主喃喃道:“只是泄愤,竟敢直接砍了三品大臣的脑袋下来!可是孤已经三令五申不得泄露消息给他,他又是如何知晓此事的?是不是你?你常常私下里给他写信,别以为孤不知道!”

    左文徽道:“臣弟不敢,从前的信也不过都是家书。况且天下无不透风之墙,他早晚要知道。“国主起身来接着兜圈子,恶狠狠道:“好吧,就算他知道了又怎么样?那不过是个降将,而孤可是他的亲表兄!这个作死的孽障,他…他…他对自家人怎能如此做派?”他忽然一转身,抓住了左文徽的肩头,大力摇晃着:“如今云京被几路大军步步逼近,眼看着泼天大祸迫在眉睫,可是余下的明翔军却不听指挥消极抵抗,他们还当不当孤是国主了!若这么下去,敌军长驱直入指日可待!文徽啊,小染他从前最听你的话,你无论如何……想法子弄他回来!”

    瞧着他惶急无比的模样,左文徽总不能说他“活该,报应!”一边运内力站得稳如磐石,一边解释道:“陛下,臣弟也不能保证他一定听我之言,可以送一封信过去试试。”

    国主忙道:“好,你送信给他,要好好跟他解释清楚,孤真的是上了当,不是成心要害温嘉秀。要派遣你最得力的侍卫过去,一定要尽快送到他手上。另你给小舅父也写信,给簌簌也写信,让他们都帮着劝。还有谢诀,我记得前一阵子谢诀偷偷给皇后也通过信,说是看上了一个外族姑娘,却怕他父亲不肯应允,想让皇后帮着说项说项。你告诉谢诀,只要能劝得雍江侯回云京,他的婚事包在孤身上,定让他得偿心愿!”

    天澜圣宫中的明染无情无绪地看完了左文徽送来的信,将平南侯府的侍卫打发去歇息后,孤身一人登上了青鸟峰顶。

    峰顶风声呼啸松涛阵阵,白云缭绕岚气翻涌,极目千里处江山如画群鸟翔集。明染孑然独立出神良久,直到斜晖脉脉层林尽染,兀自不想折返。

    此时钟栩却拖着一只爬山路不小心扭伤的脚,一瘸一拐哎呦哎呦寻了上来:“小染,你怎么躲到这里来了,若不是有侍卫们指路,我可真找不到你!”

    明染附身看看他的脚,将钟栩扶坐在背风处一块大石上,又把他伤脚去了鞋子搁在自己膝头上,边查看边问道:“小舅找我做什么?”

    钟栩道:“前阵子你不是一直张罗着回云京么,为何近来不听你再提起此事?”他看看明染微有些苍白的脸色,伸手在他脸颊上摸了摸:“小染,你这些时日看起来不太好,也总是不跟我们多说话,可是有何忧愁难解之事?”

    明染垂眸不语,只慢吞吞替他按摩揉捏伤脚。

    钟栩道:“我今儿接住了平南侯府你大表哥的信,他说云京如今处危难之境,国主和他都一心盼着你回去。国主从前若有轻慢之处,望你能看在都是自家人的份上,千万别跟他计较。”

    明染喃喃道:“自家人……”他忽然轻笑一声,“小舅,你觉得他有把我当自家人看待过吗?”

    钟栩:“怎么……没有?”

    明染:“那你列举一二。”

    钟栩思前想后,不禁哑然,片刻后呐呐道:“总归是血脉亲情,你莫要和他计较。”

    明染闻言突然怒火中烧:“你们一个个都会这么说,我为什么不和他计较?他欺负我也就罢了,可他害死了温嘉秀,我也不和他计较?!”他愤怒之下手中一重,钟栩应声惨呼,险些从大石上滚下去,又被明染迅速捞回来按在身侧。

    他对温嘉秀极其看重爱护,是明翔军有目共睹之事,纵是那个惯会爬床讨巧的狐狸精有时也难及项背。钟栩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唱大戏,但耳濡目染的也知道些,惊闻噩耗的同时脚上又疼痛难忍,只骇得半晌说不得话,良久方道:“我觉得温将军是很好的人,为什么国主要害死他?”

    明染道:“他是降将,在一个昏庸无道的君王那里,再多的好也比不过这致命硬伤。前阵子国主还瞒着我不让我知道,若不是有人私下里送了信给我,我又送了林尚书的人头给他,估计他还想瞒着,直到把我骗回云京。”他硬撑了这许多时日,此时在小舅父面前卸下了所有防卫,只觉得疲惫不堪落寞无比,从袖中抽出左文徽的信递给钟栩:“大表哥给我也送了信,小舅你自己看吧。”

    这封信中左文徽将此事前因后果一一道来。前年岁末,云京按着两国签订的契约给苍沛国送去岁贡,却被才登基的苍沛国皇帝给轰回云京,说是贡品以次充好数量短缺且不说,负责送贡品的官员也对新皇态度嚣张极不恭敬。朱鸾国主无奈下只得换了一批人去,为表示郑重之意,其中有一位鄞王殿下,还有安秀的驸马,不料却被苍沛国皇帝扣留在平京做了人质,一直不肯放他们回来。

    这两人虽然被扣留,但是平日里倒是被靳端阳以礼相待,也可以悄悄和云京互相通信。凝江域苍沛国大败之后的某一日,靳端阳请鄞王殿下喝了一场酒,尔后鄞王悄悄给国主送回来一封信。

    信上说温嘉秀要反叛,说靳端阳酒后吐真言,口口声声看中温嘉秀的才干,送去重金贿赂收买他且不说,连宅子都帮他在平京置办好了。温嘉秀为表投诚之意,先送去了自己的画像和一封书信。那画像就挂在御书房的墙上,那信就藏在御书房的多宝格抽屉里。靳端阳借着酒意都给鄞王炫耀了一番,又大骂朱鸾国主一顿,说他马上就要完蛋了还端着架子不肯俯就,一点眉高眼低都不知道,连温嘉秀这等武夫的觉悟都不如。

    云京这边,恰好温嘉秀才为了偷袭淮南寿春之事和国主顶撞过。国主本就看他不顺眼,见鄞王之信后更是疑心顿起,这明明是要带兵投奔敌军的节奏,还说什么偷袭不偷袭的!于是寻个缘由将温嘉秀传唤进皇宫,强行赐一杯鸩酒了结。

    温嘉秀的夫人闻听噩耗,立时悬梁自尽殉夫,遗下的独生女儿温静妍被闻讯赶去的闻人钰趁夜带走,同时还带走了云京明翔军的虎符令箭等要紧信物,不知隐匿何处。余下的两个都虞侯不肯被国主新派遣的六军将领接收,按兵不动僵持在那里。国主许是忽然悔悟过来,竟不曾再接着为难他们,只命封锁消息,尔后就一门心思想骗着明染回去。

    明染道:“温将军不会反叛,这是显而易见的离间之计,手段直白简单到如此地步,竟还会有人上当,究竟要多么蠢笨才成!我甚至怀疑,鄞王才是真正被靳端阳收买之人,配合他演了这一出戏。 ”

    钟栩察言观色,怯怯嗫嚅着:“小染,其实我仔细想想,我若碰到此事,或许也会起疑心。国主他约莫跟我一样蠢笨,毕竟外甥随舅……”

    明染狠狠瞪他一眼,不语。

    钟栩顿时噤若寒蝉呆若木鸡,明染觉出自己吓到了他,伸臂圈了他肩头,缓缓道:“我从前或许是个没心没肺之人,那时候被他百般挤兑,甩了大半家产出来振兴明翔军,也曾经无比心疼过,过后一阵子就好了。去岁年初之时他因我不肯回云京之事断我军粮,我也曾忧心忡忡寝食不安过,等后来填了家当勉强让军粮续上,也就不怎么怨愤他了。毕竟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不必过分看重。但这一次,他折我羽翼断我臂膀伤我肺腑,却让我如何是好?若他不是我表兄,我会即刻带着兵士们痛快杀回去,可是如今……”

    他把脑袋靠在钟栩肩上,沉沉叹息:“我从不曾这般……彷徨无措过,我甚至不敢替温将军设灵堂祭奠他,因为不知道如何和下属兵士们交代此事。小舅,你说我该怎么办?”

    钟栩哪里知道该怎么办,只得替明染捋了两下额边散发,默然良久后又试探问道:“那我们还回不回云京去?”

    明染道:“我正在想。我已经让阿筳去寻找闻人钰和温将军的女儿,如果能顺利接他们出来,那就不回去。如果还找不到,我就亲自去找他们,必须要把温将军的遗孤带出来。”

    钟栩迟疑着:“那云京若真的危急,你就都不管了?宗庙社稷什么的……也不管了?”

    明染冷笑:“宗庙社稷可是随我姓?他先不仁,我才不义。你这么一提点,我反倒想通了,明日便搭建灵堂去。”他转头盯着钟栩:“小舅你想回云京?你不愿陪着我?我带你来东海这三年功夫,有无亏待你之处?除了没找到地儿让你唱戏,其余的和云京差了什么?还是你心里只认国主是外甥,却不想认我?”

    他言辞间咄咄逼人,钟栩被噎得受不得,忽然冲他大发娇嗔:“我说你待我不好了?只是云京毕竟是家乡,你竟然不让我回去,你这不孝的孩子,就这样对待你的亲舅父!”

    他气得身躯微微哆嗦,在明染肩头狠狠捶了几下,明染忙搂着他温声劝慰:“别别别,当心手疼,小舅我真是为你好。曾经的云京舞榭歌台富贵繁华,那的确配得上小舅。可如今……却未必再适合你,你听我的没错。天晚了,你跟我下去吧,脚还疼不疼?来,我背着你。”

    次日清晨,谢诀求见明染。明染知他也接到了云京来信,不待谢诀开口就直接递给他一副祭文:“数月前温将军被人污为叛将,在云京被国主以鸩酒赐死,我昨夜连夜写了祭文,你看看怎么样。如果没有疑问,今日便设置灵堂,明翔军全体将士缟素三日,祭奠温将军。”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谢诀本是替姐夫说情来的,闻言顿时脸色苍白,低头将那祭文看完,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明染见他迟疑不走,问道:“你有话要说?”他语气冷冽异常,哪里有给人说话的余地,谢诀只得摇头。明染对他的惶惑不安视而不见,令他出去协助风承竺等人准备祭奠事宜。

    谢诀不敢再多言什么,但不表示人人如此。待得几日后祭奠结束,钟栩杀上门来,将明染堵在承福殿中。也不知道甥舅两人说了什么,只隐约听到钟国舅时不时的撒泼声。阿宴和两个丫头在殿外惴惴不安守候半夜,直到第二日清晨明染出殿而来,命令准备船只回云京去。

    明灼华盯着他脸上隐隐的指头印,终于忍不住问道:“少爷,国舅爷他打你了?”

    明染不在意地道:“他能有多大力气,不过轻轻挠了两下,我应了他之后,也就没再打。”

    舅父打外甥也是正打,余人无置喙余地。明灼华却并不甘心,又悄悄禀报:“我昨儿看到谢家少爷和小舅爷密谋了半天。”

    明染嗯一声,明灼华见他脸色不好,不敢再多言,只按照他的吩咐去准备行装,余下明染伫立廊下望着中庭几只觅食的鸟儿,沉默不语。

    钟栩的混闹对他来说犹如蚍蜉撼树,并不影响什么,但几天前他带领诸人祭奠温嘉秀之时,虽然只在祭奠仪式上据实言明温嘉秀死因,不曾透露自身打算及明翔军之未来去向,但观诸人神色,悲伤愤怒之余,许多人却呈现一种茫然的惶恐,毕竟明翔军和朱鸾国有剪不断理还乱千丝万缕的联系,愤怒也罢,失望也罢,想彻底放弃却并非那般容易。

    他只管思潮起伏怔怔出神,钟栩却又跟了出来,凑上来扳着明染的脸看了看,又是懊恼又是心疼:“我打你也不是成心的,我也是心里急……你要知道,若是云京失陷,我们岂不成了亡国之奴?唉,我打你怎么就不躲?你傻了不是?”

    他想替明染揉脸,被明染挡了开。

    钟栩两只大眼一闪一闪的,透着几分局促不安。明染跟他怄了一盏茶功夫的气,看看小舅纯良无辜的模样,又没了脾气。这小舅父说起来是长辈,可是作为钟家的老儿子,还没他的大外甥年纪大,从小被钟鼓馔玉的几大家子娇宠备至,养得浑然不知世事艰难,哪里体会得他的处境和心情。他暗叹一声,终究无可奈何勉强笑道:“又不疼,躲什么?也怪我没和你提前说清楚,我本就打算回去的。小舅你就留在竭海城,前一阵子苍沛国皇帝发了昭告,若能拿下云京,不对百姓动一刀一枪,文武大臣投诚即可。唯云京六姓,男子一个不留,女子充作官妓。你我都在被屠之列,你没有自保能力,还是不要回去了。”

    钟栩柳叶眉一拧,就要接着和他闹,明染忙圈了他双手,钟栩动弹不得,只狠狠发作道:“你若是不让我回去,我不如现在就死,我死也要让你背个不孝的名头!”

    明染平白挨打受气的又不能反击,也觉心里憋得慌,只得涩笑道:“原来小舅这般恨我,我今儿才知道。好吧,我们这就回去,死活都在一起。”

    因着云京驻扎有一部分明翔军,正等人回去接管。而竭海城这边大局初定也少不得人,因此明染此次回去只带了二十余船只,其中火龙船五只,余者都是中型海鹘船。左簌簌因有了身孕,便留下明覆珠相陪。明翔军将领风承竺和卫霜桥等也留守双子岛。随行的有钟栩阿宴明灼华谢诀琉璿等人,另易镡也抛弃了娇妻,厚着脸皮跟上来。

    一干人行到大江入海口之处,按惯例该立时去海门岛给船只补给,前方开道的谢诀过来禀报,想是两国战事正急的缘故,海门岛比起从前多驻扎了不少官兵,且对来往船只盘查极严,自己一行是否该靠上去自报名号,顺便去海门都尉处申领船只补给。

    明染道:“不报,晚上你跟我去看看。”

    海门岛最大的城镇为海门镇,官署建于此处。明染和谢诀夜半潜来,见码头路口官署外,处处张贴告示,细看竟是闻人钰画像,令各地官府百姓见此人立即通缉擒拿不得有误。

    明染不禁再次恼怒,暗道国主你明知错杀了温嘉秀,却还是不肯放过闻人钰,莫非是准备拿来威胁我?简直岂有此理!

    半夜时分,海门都尉被谢诀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揪了出来。此都尉出身武举,手上本也有些功夫,但不知怎地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拿下。谢诀一番逼问,海门都尉摆出一副宁死不屈的嘴脸,明染不耐道:“逼供。不说就弄死。”

    谢诀立时摩拳擦掌祭出鞭子利刃,正准备强行逼供,海门都尉闻听明染发声,抬头惊疑不定看了两人几眼,忽然叫道:“两位稍安勿躁,我这就说!”不等谢诀动手,就乖乖地什么都招了。

    原来他前阵子连续接到朱鸾国主两道密旨,第一道是严防死守海门关口,禁止那个明翔军都虞候闻人钰携带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逃到东海去。第二道就是随时探查监控东海入境船只,发现雍江侯踪迹后立时上报不得有误。

    明染暗想这一路并不张扬,朱鸾国主却如此快就得知消息,想必明翔军内部有人替自己张扬。只是近来令人愤怒又无奈之事太多,他倒也惯了,只将海门都尉随手一扔,转身出门。

    两人按原路折返,走了一程,却察觉身后有人尾随。明染放慢了步伐,待走出老远,那些人仍旧鬼鬼祟祟跟着。他索性驻足回身喝道:“出来。”

    几个人见行藏暴露,一涌而出,带头的竟是那位海门都尉,大声道:“雍江侯留步,下官还有话要禀报!”

    明染倒是一怔,他虽然懒得易容,但黑巾覆面只露了两只眼睛出来,倒不信此人如此目光如炬。此时上下打量那海门都尉,心中再次起了杀人灭口之念,瞬间目光冷冽如冰。那人被他看得微微战栗,却趁着这机会大着胆子冲上来,看架势竟是想抱住他腿,明染闪身躲开:“做什么?你怎会认得我?”

    海门都尉忙解释道:“下官不过是胡乱猜测,算着时间,您也该回来了,不成想运气倒好,歪打正着。”他支吾片刻,觉出明染通身戾气不减,硬着头皮又道:“其实有一年武举,明小侯爷您是主试官,下官却恰好是武举子之一,也见过您几面,听您训诫过我等一次,算来也该是您的门生。”

    明染只做过一届武举的主试官,且那一年除了他弄回来的虞劲烽外,并无什么出类拔萃人物出现,彼时觉得无聊之极,在主试台上时睡时醒的还怄气遁走一次,自不会记得这人,当下也只得客气客气:“你贵姓?”

    海门都尉道:“下官姓杨。下官……”他忽然思及一事,又道:“下官当时和另一位虞姓举子交好,他后来入了您的明翔军,随您去东海后我们就再没见过,却不知这次可曾归来?”

    明染嗯哼一声,终于想起来是有这么个人,于是道:“你说虞劲烽?莫要牵丝扳藤跟我拉扯干系,不杀你便是,有话直说。”

    杨都尉道:“如此下官直言。云京告急,急等侯爷你回京勤王!国主吩咐沿江各地官员,只要见到雍江侯归来,立时提供粮草军饷不得有误。可是今日下官有幸得见侯爷,您怎么问了下官一些话就要走?难道您的船只不需要补给?”

    明染如今已是千金散尽还复来,自不稀罕那点补给,只是袖手而立,态度恶劣语气冰冷:“不需要。”

    他不要就不要吧,杨都尉也无可奈何,他得了明染不杀他的承诺,便一路殷勤相随嘘寒问暖的,明染只不理他。待众人过了海门关口,他终于将杨都尉召到面前问道:“你说云京告急,有多急?”

    杨都尉总算等到他开口说话,一时间如闻纶音,忙道:“其实前阵子还好,有温将军在水上撑着,有万将军在陆上撑着,云京倒也看着四平八稳的。可惜后来温将军他……他……导致明翔军人心涣散几近分崩离析。偏偏苍沛国那边又来了个不知什么厉害将领,一直不见露面,但打起仗来大刀阔斧毫无章法偏偏又总是出奇制胜,一下子几路兵马分别逼近云京,朝中人就都慌了,国主大约也是有些急,这才给下官连下密旨,不然凭下官的级别,哪里配接国主的密旨呢?”

    明染冷笑一声:“难道不都是自己作的?你接住他的密旨觉得很荣幸?”转身拂袖而去。

    杨都尉不敢答话,只恭送他离去,又让人加急上书给朱鸾国主禀报此事。

    国主在云京接了杨都尉的密报,欣喜若狂恨不得手舞足蹈:“看来还是小舅父最疼惜孤!小染我的心肝儿,你这可乖乖回来了吧!你就放心吧,你从前的无礼傲慢之处,孤会跟你既往不咎的,谁叫孤年纪比你大呢,自然得哄着你让着你些!文徽啊,你说孤要不要御驾亲征去接一接咱的小表弟?”

    左文徽:“这个就……不用了吧。陛下若是有心和表弟消除隔阂前嫌尽释,倒不如把追缉闻人钰的人手撤回来最妥当不过。”

    国主脸色一寒:“那绝对不行。我们偷偷地行事好了,一定不能让他知道。若是能抢在他前面把那个闻人钰弄回来,那就万无一失,小染他就是插了翅膀,估计也飞不走了吧哈哈哈哈哈……”

    从海门官署回转后,明染随手扯了脸上黑巾扔掉,脸色一直有些阴沉。谢诀随侍身侧,找机会小心翼翼解释道:“座主,我等回云京之事,不是我走漏了风声。”

    明染道:“嗯,应该是我小舅父,不过你也跟着煽了风点了火,别以为我不知道。”

    谢诀顿时瑟缩着沉默下去。明染不过随口一说,倒是真不打算和他计较,只心中暗自思忖着适才杨都尉之言,说是对方来了新将领,手段毫无章法却又总是出奇制胜,难道是西北的云将军回来了?若真是北军将领归来,南军将领却又为何纹风不动,是苍沛国瞒得好,还是别有缘由?

    他给一直在云京附近搜寻闻人钰下落的阿筳下了新命令,让他立即潜入苍沛国军营一趟,探听一下那位新将领是否云鱼素,而闻人钰这边由自己亲自寻其下落。阿筳得令奔赴苍沛国而去。

    有钟栩跟着,明染也不指望再隐藏行踪。沿江各路官员得了国主旨意,一批批过来给两人请安,络绎不绝骚扰个没完。明染大半时间躲在舱中装死,暗地里四处搜寻闻人钰藏身之处,且让搜寻之人尽量在各处落下明翔军的暗记标识。

    结果数日过去,闻人钰却依然影踪俱无。但是通过阿宴等人回来禀报的蛛丝马迹,似乎有另一批人也在四处大肆搜寻,且人多势众功夫高超行为鬼祟,与这边不经意照了几次面,对方却都仓促避了开。

    明染猜测那应该是云京那边派出的人,焦急之中忽而幡然醒悟,闻人钰带着温嘉秀的女儿,又被两路人马四处通缉,本就是惊弓之鸟,自己与沿途这些地方官员貌似拉拉扯扯亲亲热热的打成了一片,他想必已经起了疑心。依他那认死理的脾性,绝不会找上门来问个清楚,他只会躲得更深更远,甚或永远隐迹于江湖山野之间再不出现。

    转眼间七八日过去,离云京越发近了,这天又来一批地方官员拜谒二人,且听他们的口气,国主竟打算亲自出城来迎接自己。明染已经彻底不耐烦,勉强将他们打发走,转头和钟栩道:“明儿让谢诀和琉璿他们陪你回云京,我去别处转转。”

    钟栩脸色微变:“你要去哪儿?国主他既然要亲自出迎,你就不能走,你不能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别人看着像什么!”

    明染答得十分言简意骇:“我找个人去。”他转身要回自己的舱室,被钟栩扯住衣袖不丢开。明染索性顺水推舟将他拖进舱室中,一边啜哄道:“小舅,这忙碌了一天你不累么?来来来,我伺候你早些安歇。”

    他强行将钟栩掼到床上打算让他和周公会晤去,钟栩洞悉他的意图,惊叫起来:“小染,小染,你要对舅父做什么?你不会是要那个……说是你们都会点穴,点穴很伤身的!还是你要……哎呀呀这世间难道竟然有外甥打算对舅父意图不轨?你这个不孝子啊不孝子!”

    明染伸手捂了他嘴,挡住他肆无忌惮的胡说八道:“怎么会。你乖乖睡下,不点你睡穴。”

    钟栩只管挣扎个不休:“你不准走,要睡可以,你陪着我!”却听“吧嗒”一声轻响,他于挣扎中手臂不小心将床头小几上一件物事挥落于地。

    明染将那物事捞起扫了一眼,顿时色变,顺手攥一把弓在手中,推开钟栩穿窗而出,身形瞬间没于暗夜之中。

    钟栩惊道:“小染你真不能走!”睁着懵懂大眼往窗外看,入目月照春江空明澄静,哪里还有明染的影子。

    明染飞身上了岸,屏息凝神,运功四处搜索,不远处岸上簇簇烟树之中,似乎风声微动草木轻摇。他闪身追过去,果然见到前面淡淡一条人影,乘风踏月翩然而去。明染忙如影随形跟上,足下山山水水沟沟壑壑形同虚设,片刻间一前一后奔出去老远。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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