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16节

    待行出一个时辰,前方越发人烟稀少,黑越越山丘连绵不断,脚下皆为纵横交错的河沟池塘。那人身法似乎慢了些,明染紧赶两步,运功喝道:“站住,再跑我就放箭。”

    那人听到放箭两字,似乎哆嗦了一下,终于停在一棵树梢之上,身形随着夜风上下飘摇,却并不回身,只幽幽轻叹道:“欠你钱,所以见了你总觉得心虚。”

    明染闪身掠上大树,慢慢张开右手,掌中赫然一枚紫铜兵符,正是闻人钰从云京明翔军中带走的那一枚,沉声道:“原来闻人钰和叶先生你在一起。为何不早些来寻我?”

    叶之凉转身看着他,一脸的无可奈何:“他说我若泄露他行踪出去,他就立即去死。况且,他一心要为温嘉秀报仇,纵然见了你,你又能怎么样?你能替他了却心愿么?”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明染闻言羽睫垂覆,缓缓将兵符重新握入掌心,片刻后方道:“我的确不能。但纵然暂时无法给温嘉秀伸冤,我却不能不见他,你带我过去。”

    叶之凉道:“他只让我还兵符,没说别的,你就装作悄悄尾随我的样子跟过去吧,不然那厮可不会饶我!哼,见天价惦记着一个死人,跟老子摆个井水不犯河水的脸色,三棍子也打不出半个屁。老子也是狼崽子吃天,简直无处下爪!”

    他啰里啰嗦的抱怨之词在到见到闻人钰的一瞬间戛然而止,一腔的醋意汹涌自然也随之无疾而终。

    杨柳深处一条破渔船,船头上闻人钰依靠船舷而坐,叶之凉轻飘飘落到他身侧,漾起一张笑脸凑过去,温存体贴低声下气问道:“兵符我已经替你送到,很小心没让别人发现。你还有什么吩咐,在下必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闻人钰闷声道:“没有吩咐,辛苦叶先生了,多谢。”他身边靠着一个纤细柔弱的小姑娘,正是温嘉秀的女儿温静妍,闻声抬头看了叶之凉一眼,又无声无息地缩回闻人钰身后去。

    叶之凉故作大咧咧道:“都是自己人,谢什么谢。”这一大一小的凄凉落魄之状,让他徒然生出一种孤儿寡母的错觉,他郁卒之气瞬间霸占了胸臆,且半晌纾解不得。

    这一腔郁闷实则已经随了叶之凉许久。他初始在云京外寻到闻人钰之时,闻人钰的神智不太正常,貌似一只炸了毛的老母鸡般死死守护着温静妍,对谁都是一副质疑戒备随时打算以死相搏的神情。叶之凉强行凑上去千般啜哄万种温柔的,终于让他慢慢放松戒备允许自己靠近了。但闻人钰从最初的半疯癫状况中脱离出来后,又恢复了从前的老实巴交沉默无语,于是接下来两人一直处于一种客客气气的僵持状态。

    叶之凉有些按捺不住,但又怕操之过急刺激得他再次失常,他如今急需一种外力将这僵局打破,哪怕让闻人钰再发作一下也行,只要发作对象不是自己即可,于是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宗旨,将明染带了过来。

    此时他不着痕迹往明染藏身处瞟一眼,明染果然不负他望,闪身上了船头。闻人钰见眼前忽然多出一人,惊得几乎一跃而起,攥紧温静妍的手就打算逃进船舱中去,待看清是明染,他身形微微一顿,脸现茫然之色,转首去看叶之凉。叶之凉忙也跟着往后一跳,故作惊慌失措:“明小侯爷?你……你怎么寻到此处的?”

    明染配合得当:“我悄悄尾随而来,叶先生轻功太高,险些失了您踪迹。”他试探着往前靠近些,仔细打量温静妍。由于一直在东躲西藏地逃难,两个大男人又不太会照顾女孩子,小姑娘有些蓬头垢面的,乱发中双目亮如秋水横波,怯生生望着他。明染默然片刻,在船头席地而坐,温声道:“阿钰,你这阵子想必过得不好,都是我照应不周之故,我知道你暂时不想见我,也是人之常情。”

    闻人钰垂首默然无语,暗夜中明染瞧不清他神情,只看到他肩膀似乎在微微抽动。

    他如此悲恸欲绝,明染只觉得开口艰难,但不得不斟酌着措辞说下去:“我自知温将军是受了冤屈枉送了性命,但如今若我贸然行动,局势想必会更加无法掌控。所以那些无用之承诺,我也就不多说,说了……也没什么用,徒然惹人厌烦。只是温姑娘年幼,你带着她颠沛流离的也不妥当,以后可有什么打算?”

    闻人钰身躯微微一震,终于开口说话,声音暗哑而疲惫:“没什么打算,不过贱命一条,怎样都行。”

    明染一怔,眼光缓缓扫到闻人钰身侧不远处的叶之凉脸上。叶之凉无精打采耷拉着眉眼,也是一脸的生无可恋,显然拿闻人钰毫无办法。

    诸人静默片刻,明染终于道:“你是因为温将军的死,所以不想活了?士为知己者死原也不错,只是这世间除了温将军,其余竟无令你留恋之人?你在明翔军中三四年,与将领兵士们同袍之情半点没有?那么你带走明翔军兵符做什么?又想法子还给我做什么?何不往这水里随便一丢,彻底断了情分了却干系,倒也干脆利落。”

    他言辞犀利咄咄逼人,闻人钰终于忍不住有了回应,哽咽道:“我为何要往水里一丢?明翔军是你和温将军千辛万苦才重建起来的,凭什么放任别人去糟蹋!我知道是我不对,既然入了明翔军,整个人就该是明翔军的,生死存亡由不得我自己做主。可我实在……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若是小侯爷您一定要帮着国主,我的死活你就由了我去吧!我的确是不想活了的,但因着小静儿无处托付,交给谁我都不放心,也只得苟且偷生于这污浊不堪的世间!她若是有个好去处……有个好去处,我这一条命又算什么!”

    他突然痛哭失声,恨不得以头抢地,吓到了身边的温静妍。温静妍搂了他手臂,跟着呜呜地哭:“义父,义父,你不要死!我已经没有了爹娘,你死了我怎么办?”

    明染看着两人抱头哭成一团,脸上虽波澜不惊,但满心里都是尴尬难堪,为着始作俑者和自己关系深远无法摆脱。他静默片刻,却忽然道:“不要哭,你们是否一直在被追缉?是国主派出的人,对吧?”

    他语气郑重而急迫,闻人钰一顿,也顾不得哭了:“是又如何?”

    叶之凉正双耳微微抖动,在风中辨识声音,尔后闪身凑到明染身边,在他耳边唧唧歪歪控诉:“他们又追来了!东边至少二十多人,西边十几人,北边十几人,南边暂时无人。来的还都是高手,刚开始说是通缉捉拿,后来大概是嫌烦,追着追着就变了味儿,想装作失手杀了我们永绝后患。小侯爷若是再不管,我们三个或许就真要死了。”

    明染道:“我一直在找你们,只是找不到。”他突然逼近闻人钰,强行剥了他外衣下来自己穿上,闻人钰一时间瞠目结舌的反省不过来。明染转首对叶之凉道:“我暂时无法照顾你们,只是由叶先生带着他二人倒很令人放心。他们只知道你们要逃去东海,想必顾不到西边,你们索性躲到云京西去,待局势稳定我去寻你们。现在走水路,迅速从南边离开。”

    他杀意骤起,起身将长弓攥紧,冷声道:“竟然如此步步紧逼,贱人们是该吃点教训了。”

    叶之凉顺手挟起温静妍,拉了闻人钰就要潜水而去,临走却又觉得不甘心,折回来在明染耳边再啰嗦几句:“你也悠着点儿,虽然苍沛国的皇帝让人恶心,但你们云京那一筐子烂杏也没几个好的,你不该管的破事儿就少管,省得把自己饶进去。”

    闻人钰总算悔悟:“你要留下对敌?万一有个意外……”

    明染:“我不会有意外。你一个不想活的人,也不用关心我的死活。”

    闻人钰老妈子脾性发作,一脸焦急的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叶之凉发力一扯,不由自主随着他落荒而去。待行出老远,忽然听到身后衣袂经风之声,羽箭破空之声及穿透肉体那“噗”的闷响之声,敌手们骤不及防的惨呼却又被硬生生压回咽喉处化成诡异的呜咽之声,一连串声响风急雨骤石破天惊。

    他悚然心惊,忍不住回首窥望,见明染已上了破船篷顶,云停岳峙箭如流星,下手狠辣不留半分情面。一干人合围而来却又被他生生逼退回去,只留下数具尸体半浮半沉在水中。贱人们果然吃了教训,只是这教训有点大,需拿性命来承受。

    但明染一出手,合围包抄之人顿时知晓利害,却并不知是明染,还当是闻人钰那个亡命之徒发了威,眼见得同伴死伤惨重,奔着同仇敌忾的心思水上水下一窝蜂地杀过来,且各种明枪暗箭挟着杀气激射而至,势要把明染击毙于当场。

    明染一边闪身躲避一边出手反击,但他出来时是为追踪叶之凉,仓促间携带箭矢不多,不过片刻功夫便将羽箭用完,赤手空拳的立时险象环生。算着叶之凉和闻人钰也该走得远了,便伸手攀附柳条,借力一荡飞身而去。

    于是诸人又一窝蜂地追了去。

    明染眼见人被自己引开,索性带着他们远远地兜了个圈子,先往东北方向而去,一日一夜后折返往西,最后到了云京外江上明翔军曾经的驻营地附近。

    江上正残阳如血半江瑟瑟,江边却暮色渐起雾霭沉沉。明翔号和明锋号等四座楼船,作为云京外围的镇城之宝,四平八稳铺排在江上,三年重见,依旧雄姿照清眸,周遭众星捧月地泊着许多战船。

    明染放慢步伐,觉得缀在身后的诸人跟随了上来,就在离明翔军军营不远不近的地方捡一块儿大石上去,随手脱了从闻人钰身上扒来的那件灰布旧衣,内里着明紫色云锦长袍,深紫护肩箭袖腰封,长发虽半散未束冠带,却依旧光鲜亮丽英挺峻拔。他转首冲着藏身于花树森森乱石林立中的诸人问道:“你们是大内侍卫呢,还是万将军手下?”

    那些人一路奔波好容易撵上了他,本来剑拔弩张蓄势待发的,准备做一番泼天大事业出来,但此时带队缉拿追杀之人显然愣住了,四下里死寂一片无人应答。

    明染伸手掸掸衣袖上的灰尘,轻描淡写道:“我不是闻人钰,你们应该认得我是谁。至于你们前两天折损的人手,既然敢向我的都虞候下手,就要做好慷慨赴死的准备。不过这次不打算杀光你们,就到此为止吧。我回军营去,你们若是再追杀下去,以下犯上者,死罪。擅闯军营者,更是死罪。”

    他赶到周遭似乎杀气不减,于是又扯扯自己肩头的衣服,展示一处伤口给他们看:“我也受了两处伤,虽然在此之前尔等不知者不罪,但真正理论起来,也脱不了责罚。但是我不打算和你们计较。”冲着那群人挥挥手,重复道:“都回去吧。”言罢转身扬长而去。

    他将一干人胡乱打发回去,趁着夜色踏上了明翔号。云京的明翔军虽然一直在消极怠工,但面对强敌压境,两个留守的都虞侯也不得不打点精神带着大半人马驻守于江对岸的凝江域,余下小部分人马留守在这边。明染暂时不想跟人拉扯,就小心躲过船上驻守兵士,直接上了明翔号三层他从前常居之主帅舱室。

    自往东海走后,这舱中甚少有人进入,家什器具上俱都落了一层薄灰。明染将舱里舱外四处梭巡一番,确定无甚异状。他已经三日三夜不休不眠的,就随便收拾收拾床榻和衣躺下。舱外夜风萧萧轻涛拍岸,一旦松懈下来,只觉得由内到外的疲惫夹杂着挥之不去的颓丧,便如倦鸟归巢一般,不出片刻就沉沉睡去。

    夜半时分,明染却忽感到身边多了个人,按他平日里的做派就该瞬间挺身而起,再直接将兵刃驾到来人颈中去,但此时懵懂中觉得那人气息体味极其熟悉,因此并不曾从半梦半醒的状况中脱困而出。直到那人亮起一只蜡烛,他才彻底清醒过来。

    那人却在他清醒的一瞬间,迅速起身远远离开,端了盆清水又拿了布巾,开始仔细拭擦舱中各处灰尘,擦得一丝不苟煞有介事。

    明染懒懒翻个身凝视来人背影,片刻后慢吞吞道:“大半夜的起什么幺蛾子,过来。”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虞劲烽思及自己出走缘由,端起了架子:“不去。”接着四处擦灰擦得风声水起。

    明染见他不理自己,叹了口气,沉默下去。虞劲烽等了一会儿,身后始终无声无息,他又有些焦躁起来,只得回头去看,见明染坐在榻上,眼光不知看向了哪里,神色呆滞而茫然,身上本来光鲜亮丽的衣袍滚得皱巴巴脏兮兮的,颇有几分狼狈之状。

    虞劲烽眯着眼打量他,片刻后道:“这舱中多日不曾有人来,到处都是灰尘,也不知你怎么躺得下去睡得安心。”

    明染道:“也没这许多讲究。别折腾了,过来吧。”

    虞劲烽冷哼:“过去做什么?”

    烛影摇红中,明染忽然抬头对着他笑了一笑:“做什么都行。”

    虞劲烽脑袋中嗡地一声,本还存着一腔愤懑委屈,想和他怄气,想和他计较,想给他点脸色看看,总得让他有所顾忌才成。结果瞬间就被他三言两语撩拨起来,好容易筑成的堡垒轰然坍塌,一时间手足战栗情热如沸,索性也不想那么多,直接扑过去把他按倒在榻上:“这可是你说的!”

    明染见他一脸的挣扎纠结混合着情欲之色,眉梢眼角都微微扭曲着,不禁轻笑一声,扳着他脸颊重重亲上去。虞劲烽脑袋中顿时山呼海啸混沌一片,所有的迟疑纠结灰飞烟灭,情不自禁地热烈回应过去。

    待得他稍稍清醒过来,已是腾云驾雾去巫山打了个来回,茶半香浓水流花开,满室氤氲缱绻之意。

    正仲春时节,夜半颇有些凉气袭人,明染额上身上却一层薄汗,被虞劲烽手臂箍得紧了,简直喘过不气,于是微微挣动一下:“热得很,别抱这么紧。”

    虞劲烽稍稍松了手臂,为自己的立志不坚颇有些沮丧之意,看到他肩上的伤口在往外渗血,便摸了金疮药过来替他涂抹,埋怨道:“你受伤了也不说一声,显得我多不体谅人。”一边缓缓摩挲过他劲瘦紧致的后腰,又将两只手扣住拃了拃,觉得手感和从前有些不同,忽然又疼惜起来,低声道:“怎么瘦了这么多?”

    明染道:“累,烦。”

    虞劲烽叹道:“烦什么,难道不是你自找的?”

    他语气中隐含不满,明染闻言立时闭目装死,但长长的羽睫却轻颤不止。虞劲烽沉吟片刻,忍不住又道:“听说温嘉秀已经被国主赐死,纵然如此你也要回来?你如今手握重军,朱鸾国主也许当下想借你之力打破困境,可是根据他以往之秉性,此劫难过后怕不会鸟尽弓藏?你就不怕温嘉秀成了你的前车之鉴?我看你那国主表哥他真不是个明君,你放弃了他吧,或者你替代他也行。”他盯着明染面无表情的脸看了看,忽然有些泄气:“别装睡,我言尽于此,你听不听我也左右不了,我不过是自作多情而已。”

    明染瞪他一眼,却又温声道:“什么替代不替代的,那是他祖辈打下的江山,与我有何干系。至于放弃,其实我也不大想管这些闲杂之事,可云京与我千头万绪掰扯不清,想放弃也并非那般容易。 总得想个万全之策出来。”

    虞劲烽涩笑一声:“那是自然,纵然没有你那一大帮亲戚,至少还有你的……”他语焉不详的,渐渐细微至不可闻。

    明染正在苦思冥想他的万全之策,有些神思缥缈,便随口问道:“你说什么?”

    虞劲烽:“你明知我要说什么,还问什么问!你那未婚妻,啊?难道你没有记挂着她!”他忽然再次怒从心头起,恨这世道太不公平,恨明染总是罔顾自己的一片真心,索性顺手在他腰间狠狠一掐:“我让你这般对待我!你既然不在乎我,刚才又勾引我做什么?”

    他下手有些重,明染忍着不曾还手也不曾做声,只眼角轻轻抽搐几下。虞劲烽却又将脑袋凑过去扎在他颈窝中,静静地一动不动。

    舱外江风渐止万籁俱寂,唯余涛声阵阵舒缓有致。片刻后,明染忽觉自己颈中似有湿意,温温热热的渐渐浸染乌发。他心中一悸,侧过身躯做不经意地摸上虞劲烽的脸颊,却被虞劲烽一把挥开了手。

    明染盯着他散乱的卷发,不禁思绪万千,想自己终究是凡人不是神仙,做不到将七情六欲彻底摒弃,做不到一枝独秀四大皆空。他在心中叹息着,觉得自己快要沦陷了,败退了,在一次次的苦苦相逼之下。

    他的手改弦易辙摸上虞劲烽头顶,慢慢摩挲着问道:“你从哪儿来?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说话,嗯?”

    虞劲烽本待不理他,见他言辞温柔殷殷垂询,只得道:“我去了天霜岛,后来易镡私下里给我递信儿,说你决定回云京,我也只好跟了过来。几日前眼见着就能追上你,结果你离船出走四处乱兜圈子,好容易才找过来,觉得你一定在这里,果然不出所料。你累,我可也不轻松。”

    明染微笑道:“可辛苦你了。我本以为你不会再回来,其实我也……呵呵。”

    虞劲烽身躯一僵,忽然双手抚摸上他手臂,攥紧了逼问道:“你也什么?”

    明染道:“几个月不见,我也有些想念你,感动吗?”

    虞劲烽一惊,忙抬头看他,满脸皆是不可置信。明染笑了一笑,却不再言语。虞劲烽咬着牙瞪了他一会儿,忽然凑过去亲他,如情窦初开般莽莽撞撞的,结果两人的唇重重磕在一处,出了血。明染忙往后一躲,伸手捂住嘴唇:“别闹。”

    虞劲烽目不转瞬盯着他,一脸的欲言又止。明染侧头看看窗外,见东方已渐显鱼肚白色,忙起身着衣,又将犹自有些呆愣愣的虞劲烽扯起来:“快穿好衣服跟我走,国主估计很快会派人过来,我可不想见他。”

    虞劲烽跟着他爬起来,两人向此地驻守校尉调拨几条战船,明染又留了一张便笺嘱咐那校尉交给谢诀,让他将钟栩安顿妥当后,就带人去凝江域和自己汇合,尔后带着虞劲烽匆匆离开。

    一路上明染时不时望着前方纵横交错的水道出神,虞劲烽却也并不多言,只是默默随在他身边,且把他一只手紧紧抓在手中,完全不顾身周各种诧异的眼光。明染挣了几下不曾挣脱,也就由得他去,只随口道:“我听说苍沛国来了新将领,我觉得是云鱼素。”

    虞劲烽道:“就是他。我是走陆路回来的,路过对方军营时顺便去看了一眼。”见明染闻言后脸色有异,忙解释道:“我怕我赶不上你才抄了近路。我穿过苍沛国之时很小心,没被任何人发现踪迹。”

    明染唔一声,忽然又道:“我数日前就让阿筳去那边军营打探消息,结果到现在也不曾回来,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倒是你将此事先告知了我。既然对方是云将军,先前想好的许多对策就不得不调整一二。”

    明翔军的将领兵士见到明染和虞劲烽忽然归来,个个欣喜若狂,惶惶无措了几个月,如今终于找到了主心骨。明染安抚了众人之情绪,凝神听那两个驻守的都虞候汇报战况。

    凝江域目前之形势对朱鸾国来说相当不利,去岁温嘉秀尚在凝江域曾经大败敌军,不但控制了整个凝江域,还拿回了福城和寿城,替云京重新设置一道牢固的北门户。但随着温嘉秀的死,明翔军人心浮动险些分崩离析。恰此时对方又添了新将领,那人领兵打仗不计生死成败,杀伐决断横冲直撞,福城寿城又被苍沛国夺了回去且不说,连明翔军都在对方步步紧逼之下,退守到凝江域南侧水域中。但敌手杀伐成性的,时不时过来骚扰,所以三天一大仗,五天一小仗不曾消停过。明翔军仗着装备精良尽力周旋勉强自保,两方如今呈胶着僵持状态。

    云鱼素也算是明染和虞劲烽的故人,曾和明染合伙出去打过狼,曾带着北军在胭脂山剿过匪。明染暗自思忖着,想那西域十三盟国一直蠢蠢欲动,从未真正安分过,若是听说云鱼素回来,那还不得立时反了天去。因此云将军说不定是悄悄溜回来的,连王崇都未必告知。

    他正默默出神,虞劲烽忽然凑过来道:“我听说你没带多少人回来,已经让万年青去东海调了明锋营和一部分兵士过来,他们从水上走得慢,估计过几天能到。等他们来了后,我们去和云将军切磋切磋,报一报他当年在胭脂山剿匪的仇,如此安排你没意见吧?”

    明染道:“没有。”他笑吟吟瞥虞劲烽一眼:“既然分了一半兵权给你,自然由得你调度人马。只是云将军这边儿,我总觉得他不会在这凝江域跟我们扯皮这么久,按照他的脾性,该是一路杀奔江边,直接搭了浮桥杀进云京才对。如今按兵不动,想来是搭浮桥的船没到位,或者上游顺流而下接应的人没到位。”

    他猜得一点不错,云鱼素才被苍沛国皇帝新封了淮南府路招讨使,揎拳掳袖的要大干一场。他打算在江上造五座相连的浮桥,还要造得恢宏大气宽敞阔绰,届时五路兵马一起杀奔过去,依着陛下的吩咐,先将云京六姓统统杀光,然后捉了那个国主,直接送到陛下的炕上去。那位据说貌美无双的朱鸾国皇后,虽然陛下言道事后可以赏给自己,但这般娇滴滴的江南女子他可看不上,就一并也送到陛下炕上好了。至于国主和小谢皇后在苍沛国皇帝炕上喜相逢之后的情景,云将军倒是没能想那么多。

    当时靳端阳也曾提出质疑,说这般举措太能糟蹋银两,自己连年征战下来,国库已经空虚,云鱼素大爪一挥豪气干云:“江南千里鱼米之乡,届时交到陛下手中,要多少银子没有?”

    靳端阳顿时释然,本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宗旨,放手随他去了。

    但苍沛国水军从前的战船都被温嘉秀带着明翔军给毁得没剩下几只,一时要再造出许多搭建浮桥的船只却不容易,待夺回福城寿城之后,云鱼素在凝江域北侧选了一大片土地连着水域圈定,调遣一批能工巧匠开始大肆造船。

    这一日他白天去南边督战,说是不能放明翔军有一日空闲,黄昏了又折回来看船,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在水边来回巡查,若有那不入眼之处,便竖起双目瞪身边的副将,只把一群人都吓得觳觫不止。

    云鱼素见船只已成了十有七八,但总觉得进度太慢,就一鞭子抽在负责监工的副将手臂上,发作道:“按你这速度,什么时候才能进云京?以后晚上不许睡,再给你一个月时间,若是不能完工,提头来见!”

    远远地,明染和虞劲烽借着夜色的掩盖,躲在水边一棵大树上往这边偷窥,虞劲烽余悸犹存,低声道:“娘哎,云将军还是这脾气,一点都不见改。小染,好歹是故人远道而来,你……不下去见见他?”

    第90章 第九十章

    明染横他一眼:“他也是你故人,你怎么不去见见?”

    虞劲烽缩了脖子不敢再多嘴,只盯着云鱼素看。云将军肩宽腿长英武不凡,功高貌美脾气大,素来嚣张蛮横极有派头,但今日却微有不耐烦之色。原来自从明染和虞劲烽回来,明翔军有了底气,打鸡血一般振奋起来,对北国的骚扰提一口气反击回去,虽不曾扭亏为盈,但总算从挨打不还手的局面中脱离了出来。

    如此便把向来一往无前不占便宜就算吃亏的云将军惹急了,亲自上阵督促着跟明翔军干了几架。明染觉得战场上暂时不好见故人,虞劲烽的明锋营没赶到,且对云鱼素余悸犹存的,因此明翔军索性又缩了回去。云鱼素却还不罢休,又抽空就过来催工匠寻晦气,发一发心中邪火。

    待得天色完全暗下来,等那云鱼素施施然巡逻到别处去了。虞劲烽方按着明染的吩咐,带着几个侍卫溜下去量了量新造船只的尺寸,尔后径直折返回明翔军驻营地。

    结果堪堪走到离两军对垒处不远的地段,前方去路竟然被一队人马呈环形阻断。当中一人端坐于马上,亮银盔甲煜煜生辉,凤目微挑唇角带笑,将明染不住上下打量,尔后虚虚一拱手:“小染,数年不见,可想我不想?”

    他如此神出鬼没的,明染微微一怔,旋即恢复平静还礼:“与云将军西北一别,自是时时牵系于心。只是你我各有其主,有许多不方便之处。还请云将军让开道路,我们今日就当不曾见过面。”

    云鱼素将手中马鞭摔得噼啪一声响,笑得轻快而张扬:“你都主动送到我地盘上来了,还指望我乖乖让道给你?先和我说说你来做什么。”

    明染道:“不做什么,就是随便看看。”他的确只是来看看对方船只储备情形,和自己的猜测印证一下,尚不曾有半分为非作歹之处。

    云鱼素笑道:“是吗?”翻身下马缓步走近:“我有话要与你说,跟我去那边。”将马鞭往右侧一指,那边水域中停靠几条平船,其中一只船上悬挂着数十只牛角宫灯,将里外照得通透璀璨。

    明染将身周一扫,见云鱼素手下呈合围之状将自己这寥寥数人挟裹其中。外围几十个黑衣人,个个身形高大气势剽悍,正是云鱼素手下蜚声满塞外的云鹰铁卫。这三十几个人状似分布得零零散散漫不经心,却暗自把守住了各处便于逃逸的缺口,将去路封得水泄不通。

    云鱼素见明染沉吟不动,便向着他比出一个手势,看这架势是不去也得去。明染观他神情,不像是准备叙旧,那就是打算展望一下未来。他见今日不能善罢甘休,事到如今索性便听听云鱼素准备说什么,就随了他往那船上去,一边暗地里捅了捅虞劲烽的腰,让他寻机会悄悄放几只小鹰回军营去,多叫些帮手来以备不时之需。虞劲烽低声道:“我早有安排。”

    待行到水边,云鱼素回头,威仪十足地将自己的兵士将领和明染的几个侍卫统统瞪了一遍,又摆了摆手,意思是这干人都不许随行上船。

    虞劲烽对云鱼素的眼光置若惘然,不离不弃跟过去。云鱼素不耐烦又回瞥他两眼,皱眉道:“你这小马贼,胡子一剃就当我认不得你了。你跟着小染不少年了吧,莫非你当初跑去云京,就是冲着他去的?就凭你这破落户的出身也敢觊觎他,胆子倒是不小!你莫要过来,老老实实那边等着去。”

    虞劲烽早已不是当初的破落户,却被他一句话掀了老底,顿时脸色铁青,恶狠狠顶回去:“云将军以为这般羞辱我,我便退却了不成?那船只是你备下的,虽然你总是标榜自己坦坦荡荡,但万一藏些个杀手暗卫的在里面,谁又能防得住?我总得跟着才放心些。”

    他将挡在身前的几个兵士扒拉开,过去扯了明染的手,明染道:“云将军,他的确跟我跟惯了,你若不让他跟着,我们就一拍两散各走各的。”

    云鱼素双目冷电一般将他上下扫射,却不知想到了哪里,竟然微微一笑:“啧啧啧,原来小马贼这般情深如许,若不亲眼所见还真是不敢置信,既如此那就过来。”

    三人拖拖拉拉上了船,云鱼素大马金刀在主位上坐下,以手轻叩身边案几,几上铺排着雨过天青色细瓷茶壶茶盏:“小马贼,斟茶。”

    虞劲烽忍着气给两人斟了茶,方才在明染下首落座。明染抬眸对他笑一笑,意在安抚,尔后端起茶盏,慢吞吞啜饮一口,方转首对着云鱼素微微拧起眉头,语气沉肃而郑重:“云将军,他如今已是我明翔军副统军,早已不是当年呼鹰堡的匪首。你如此称呼是否有些不妥?”

    云鱼素接着啧啧连声:“原来小染已经被这马贼拿下了,还一门心思回护他。可惜可惜,也不知我哪里不如他。”

    他神叨叨不咸不淡埋怨两句,将嚣张蛮横之态略略收敛,凝神盯着明染看了片刻,眼珠颜色渐渐变深,灯火辉映中璀璨流离:“明染,你今番与我太客气了,在太盛关之时你都直呼我大哥。你这样可不好,难道因各为其主,就忘了从前一起打狼的情分不成?”

    置此两军对垒你死我活之际,明染不忘也得装着忘了,况且两人除了一起打狼,似乎也没什么别的情分,因此他沉默无语。

    云鱼素等了片刻,见他一直装死,却是难得地斟酌了一下用辞,从当前天下大局说起,高屋建瓴地铺排开去:“你我两国数十载间已经交战几次,虽中间也稳当过一阵子,但不过是你们国主奴颜卑骨着力讨好,我们陛下忙着打北汉,又防备西域十三国,暂时腾不开手而已,实则苍沛国和朱鸾国早晚要对决个你死我活出来。如今的形势你也明白,你们的温将军死了,闻人钰走了,风承竺被你留在了东海。而我这边,荆州的水军已经顺流而下,我已备战几个月,搭浮桥的船只也备好了,人马也都到位了,足足比你们多了三四倍,我云鱼素还比你们那边的将领英勇能干许多。现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只消让明翔军把凝江域的路让开,我就能杀过去,擒了那不中用的国主,送到我们陛下的炕上去。连封号我都替他想好了,就叫‘侍寝侯’,端的是量身而定妥帖无比。”

    他言语素来荤素不忌雅俗共赏的,手下人听得多也就罢了,可是明染与他数年未见,一时忘了云将军的风格,不留神被呛了一下,顿时轻咳不止。虞劲烽忍着笑,忙伸手替他捶背,一边有些不满地瞥了云鱼素一眼。

    云鱼素却压根儿不正眼看他,双目炯炯大爪轻挥,接着高谈阔论一锤定音:“我这是有什么说什么,你的那个国主昏庸无道沉迷女色还刚愎自用,一门心思带着你们往死路上走。你们朱鸾国灭亡是天命难违的,是顺理成章的,是水到渠成的。小染你跟着他亏得很,简直是美玉蒙尘明珠暗投!我问你一句话,愿不愿过来跟着我?好处多多的,爵位,封地,美人,银子,保管你过得比在侍寝侯手下滋润千百倍。”

    这目的虽是意料之中,明染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什么侍寝侯不侍寝侯的,那是我表兄。”

    云鱼素拧眉拊手,颇为不解:“表兄?表兄便很亲近么?值得为他出生入死安邦定国?陷入皇家这个烂泥摊子里,便是亲兄长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当然如果是亲兄长却有个好处,你可以直接弑兄替代他,倒是省很多麻烦。不过我们陛下可能不会太愉快,毕竟你比你表兄要难对付一点。”

    他如此推心置腹,明染竟无言以对,只得“呵呵”一声。云鱼素对他敷衍的态度甚是不满,却只瞪他一眼,接着道:“ 你就少给我呵呵,老实说行不行吧?”

    明染道:“有劳云将军训诫教导,这我都清楚,只是故土难舍,我们还是战场上见真章最好。云将军若是能靠着实力把我撵了一边儿去,过人马,搭浮桥,捉国主,赢得光明磊落痛快淋漓,也更符合您的一贯威名。”

    云鱼素啧啧啧冷笑几声:“我本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还在梦想着做一夫当关力挽狂澜的英雄。结果你却号称自己很明白,只是明知是火坑,却挓挲着脑袋硬往下跳。如此说来我倒是挺佩服你。”

    明染叹息道:“那我能如何,难道真的就撒手不管,任由朱鸾国大厦倾覆,百姓遭受战火荼毒?作为云京子民,我总得有个交代出来。真是对不起云将军,不能乖乖地让路给您。等此间事了,如果你我两人尚皆安好,我抽空去西北陪你痛痛快快打两次狼。”

    提起合伙打狼,云鱼素忽然逸兴豪飞慷慨激扬起来:“狼自然是要打的,其实这地方到处是水,我也不太喜欢。如你现下就肯跟我离开,索性这烂摊子我也不管了,我们这就启程一块去西北。”他想一出是一出,歪头略一思忖,认真无比地道:“我还要带你干些别的去。来这两淮地带几个月,不管谁送来的都是娇滴滴哭啼啼的女人,简直碰不得摸不得,哪里有西北的野娘们儿够劲儿!”

    明染:“呵呵呵呵……”笑声却被“啪”一声巨响震得戛然而止,原来虞劲烽听得太糟心,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且抓了明染手腕扯起来,攥得铁箍一般紧:“走,不和他说了!”

    他将明染拖出船舱下了船只,一边躁不咧咧埋怨道:“他胡说也就罢了,你跟着笑什么?很有意思?”

    云鱼素不急不躁闲庭信步般跟出来,站在岸边反握了马鞭,冷冷道:“明染,我这阵子听说你要回来,连去你那边骚扰也少了很多,为的就是顾念当年情分。我的好心可不多见,用一回少一回,你莫要不珍惜。你真的打算这样走掉?当我是死人?”

    明染回身,冷然而对:“莫非云将军打算强行扣留?”

    云鱼素嗤笑一声,目光渐转森然,用马鞭指着他道:“你自己送上门来,我扣留又怎么样?”

    明染迅速估量一下形势,自己这一小撮人马压根儿就不是云鱼素及手下的对手。他不动声色凑得离虞劲烽近一些,以唇语询问:“你不是说早有安排,人呢?”

    虞劲烽扇动着耳朵细听四面动静,低声回应:“约莫……还没到。”

    明染道:“蠢货,那就不能拖延一会儿再发脾气。”

    虞劲烽:“我也想忍着,可实在听不得他对你胡言乱语。没什么了不起,杀出去便是。”

    明染在心中无声叹息,终于道:“我开路,你跟着。”

    云鱼素见两人竟然抽空窃窃私语,想必在商量逃走之事,他正待出声斥责,却见明染身形倏动,竟是说跑就跑毫不耽搁,捷如鹰鹘般冲向南侧,瞬间抢了一把长刀过来且将兵士撂倒三五个,引起一阵骚乱。虞劲烽亦步亦趋如影随形跟上去,雍江侯府的几个侍卫很自觉地担负起断后的重任。

    云鱼素终于怒了,却死死盯着虞劲烽,想就是你这马贼把小染带坏了,害他不听我的劝告一意孤行。我纵然不能杀你,也得给你点苦头吃吃才行!

    他顺手祭出一根西北带回的狼牙棒,虎虎生风奔向虞劲烽,三五下就把断后的侍卫扒拉一边儿去,那几个侍卫还待顽抗,却被周遭兵士缠上来,陷入人海战术之中。云鱼素瞄准虞劲烽后心一棒子砸过去,虞劲烽听得风声有异,忙反身举刀相迎,刀棒相交被震得半身酸麻,第二棒砸下来,虞劲烽长刀“咯嚓”断了两节,第三棒横扫过来,飓风甚嚣,他顺着风势闪身躲避不迭,却被数个铁卫左右包抄过来,想躲也无处可去,只得握着半截刀柄勉强再挡一下。

    明染于混战中听出风声不对,抽空回头瞟一眼,不禁心中一震。虞劲烽从前虽然被云鱼素时不时派人驱逐欺凌,但并未和云鱼素交过手,有些不知所以然。明染却知此人功夫,打狼很可怕,打人那就更可怕,打看那不顺眼的人,却不知结果如何。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意未动,身先行,“嗖”一下,又自投罗网折了回来。却似乎有些来不及了,眼前黑影一闪,挟着巨大的风声,虞劲烽的身躯不知怎地被云鱼素飞踹而出,劈头盖脸冲着明染面门砸来。

    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明染见来势劲急,身形微微一侧,顺势抄住虞劲烽身躯,却被冲撞而来的大力带得退出去四五步远,就随着惯性化成一阵风逃逸而去。

    云鱼素怒喝:“敢跑?!”手持狼牙棒龙行虎步追赶而来。

    明染暗道不跑等死?但见他的云鹰铁卫将外层把得严实,只得扛着虞劲烽借着侍卫们的掩护,就近兜了几个圈子,一边抽空喝道:“云将军,你若弄死了他,你我二人便是不共戴天之仇,再无商榷余地,你可想清楚!”

    云鱼素狞笑:“我却觉得弄死他后,你没了顾忌,反倒可海阔天空大大施展一番!”

    明染背负一个人,眼前又全是敌兵,不免磕磕绊绊碍手碍脚。那几个侍卫拼力抵挡,却抵不过对方人多汹涌,眼睁睁看着云鱼素又追了上去,一棒子直捣明染后心。明染直觉劲风袭来如排山倒海,只得瞬间将虞劲烽从肩头甩到面前抱住,自己却不禁一个踉跄,忙斜身堪堪避开棒风,端的凶险无比。

    两人一追一逃,片刻间在人堆儿里厮杀几个来回,明染手无寸铁又扛着一人,被云鹰侍卫四面围追堵截着逃不掉,身后如影随形地跟着一个猛虎下山蛟龙出海般的云将军,不免躲得狼狈异常,心中只暗暗叫苦。云鱼素从前在塞外威风凛凛杀伐成性,不管是西域十三国还是几伙马贼,提起他都有些闻风丧胆。但实则在交战过程中他自持身份,只是指挥兵马应敌,却甚少亲自下场。今日却不知发什么疯魔,竟是死死缀着自己不放,也不怕堕了他的赫赫威名。

    容不得明染多想,云鱼素狼牙棒再次砸过来,挟长风万里直捣黄龙,明染身后几个云鹰铁卫跟着逼过来,而自己的几个侍卫早被人隔开了数丈远,他闪身避开一个铁卫的九节鞭,又一脚踹开另一个侍卫的双钩,而云鱼素的狼牙棒冲着他脑门砸下,明染只得勉强侧身躲避,肩头衣衫连着皮肉被棒风扫下一大块,几可见骨,霎时间血雨激溅而出。

    明染咬着牙一哆嗦,竟从两个铁卫之间硬挤过去,反身用手肘撞在一铁卫后心,迫得那铁卫不得不踉跄一步,恰挡在他身前,方才避开云鱼素下一步的连环追击。他借机又退出几步,正欲寻隙逃走,虞劲烽本被云鱼素一下子打得闭了气,此时忽地清醒过来,只觉得脸上点点滴滴皆是温热液体,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他道:“小染,你受伤了?”

    明染道:“无妨。”眼见云鱼素狼牙棒接踵而至,虞劲烽却已看到他肩上伤口,忽然挣扎下地,一把将明染推了身后去,厉目而视:“云鱼素,你真要赶尽杀绝?!”

    云鱼素倒是一怔,棒子硬生生停在半空,悬而未落:“打死你又怎样?既然你二人如此难舍难分,索性我一棒子下去把你们砸成一堆儿肉泥,你中有他他中有你永不分开,岂不更好?”

    虞劲烽冷笑:“听起来似乎还不错,我怎么就想不出这般好主意。那你动手吧!”

    他话音甫落,身后忽然一枚羽箭挟风雷之势破空而来,直指云鱼素眉间。接着三枚乌黑小箭分别从不同三个方向接踵而至,力道虽稍弱,但准头却半分不差,云鱼素狼牙棒一挥,堪堪拨开,唇角带一丝轻蔑笑容:“啧啧,帮手来了。”

    南侧不远处水域中,七八只战船依次排开,船头影影绰绰伫立许多兵士,那是明翔军接应之人终于到来,且声势浩大来势汹汹。先出手的是谢诀和琉璿,两人已带着大批弓箭手下船上岸,手持弓箭逼近来。尔后弓箭手纷纷跟上,瞬间箭雨如蝗。

    云鹰铁卫忙组成一道人墙,替云鱼素将羽箭挡去十之七八。明染扯了虞劲烽,趁着这功夫退出去七八丈远。几个侍卫此时个个身上挂彩,也忙趁机跟着逃出来,紧紧随在明染身后。

    云鱼素眼看着他们逃走,却是拧眉不语,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这边苍沛国巡逻水军见敌军骤然闯来,已经鸣锣报警。云鱼素闻声打个手势给副将,令巡逻兵士稍安勿躁,却对远去的虞劲烽微微扬起下巴:“我适才的话依然作数,利害你们当知晓。回去多想想,给我个答复。”

    虞劲烽冷哼,忽然胸口气血一窒,险些一头栽倒,被明染伸手扶住。他勉强抬手,想用衣袖去按住明染肩上伤口,又觉无处下手,不免忧心忡忡:“小染,你不碍事吗?”

    明染见他唇角血迹蜿蜒,显是受了不轻的内伤,只怕云鱼素发疯再追上来,便道:“扛你没问题。”言罢将他甩上没受伤的半边肩头,飞奔向战船方向。琉璿和谢诀带队纷纷绕过他们,边放箭边缓缓往南侧退却。易镡和阿宴跟着接应过来,阿宴低声道:“少爷,平南侯府大爷来了,就在船上。”

    明染随手将虞劲烽掼给易镡,见最前列船只甲板上一人身材高大,着黑袍,披大氅,站得端正挺拔不怒自威,果然是左文徽亲自来接他。

    两人已是数年不见,明染忙趋近前见礼:“大表哥,你怎么来了?”

    左文徽扫了一眼被易镡扛上船的虞劲烽,眉峰微微一挑,郑重道:“我奉国主旨意,代替他来慰军。”

    虞劲烽内伤不轻,但并未到要命的地步。半梦半醒中不时被人灌药灌粥,间或还有人把一把他脉搏再摸一摸额头。那手法很熟悉很温柔,令他安心无比。

    等他迷迷糊糊醒转之时,只觉胸口气血依旧凝滞不畅,正想发声叫人,隐约听到有话语之声隔着薄薄的舱壁传来,其中一人正是明染,语气带着隐隐的遗憾:“我这伤势虽然无大碍,但这些天恐是用不得弓箭。真是麻烦。”他挣扎着爬起来,将耳朵贴到板壁上细听。

    隔壁舱室中,琉璿和明灼华正在给明染肩头的伤口换药,易镡在一侧打下手,一边忙着替明染和左文徽添茶倒水,且对左文徽格外殷勤。

    左文徽以前倒也见过易镡两次,只是从未正眼看过他。如今再见这位新鲜热辣的妹夫,据说当时觑着眼看了半天,却不置可否,倒把易镡紧张得出了一身冷汗。待左文徽听说左簌簌未曾回来是因为有了身孕,方才微微点下头,道:“好。”肯定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能力。

    左文徽看了看明染的伤口,见已经包扎妥当,便挥手让余人出去,方道:“既如此你恰好随我回一趟云京去,那边有事等你定夺。”

    明染道:“大表哥,我如今实在是抽不出空,且暂缓几天如何?”

    左文徽眉头深深挽成一个川字:“我已左右看过,你的明翔军暂时抵挡得住,你有什么可忙的,竟然连回一趟云京的空都抽不出来?你莫要糊弄我。”

    明染赔笑道:“不敢糊弄大表哥,只是目前明翔军是暂时抵挡得住,但若只管阵前对峙不变通,也不免坐以待毙。前日云将军大表哥也见了,他本性凶悍又难缠,若是横冲直撞起来,简直不知如何应付。况且他准备了大量船只人马,竟是准备搭浮桥直袭云京。我正想着不能留他在这里,如何把他弄回西北去,才勉强能放下心来。”

    左文徽道:“此人既然好战成性,怕他不肯轻易走人。”

    明染却忽然计上心来:“有了,如今正值春日,是西域十三国青黄不接之时,大表哥你能否给西北联军王崇将军传个急信,索性趁着云鱼素不在,让南军放了西域十三盟国的兵马进来,在苍沛国的地盘上好好糟践一番。如此云将军或许便得赶回去救火,纵然他依旧赖着不走,想来也会被分了心思,我也好趁机行下一步计划。”

    左文徽思忖片刻,缓缓点头:“只是这信传到太盛关也得有几天功夫,你恰好可借着这空挡跟我回去一趟。你不要再找任何理由,你回去见一见国主,尔后把萧家姑娘的事情做个了结,我和你表嫂来替你操持,用不了你多长时间。你一走数年,最近这阵子萧家急得不得了,萧家夫人见天儿上平南侯府中寻着女眷们说话,话里话外的想让你早些回来成亲。你也要替人家想想,哪个韶华女子能让你一耽搁就是四五年?再拖着不成亲,你让她怎么办?”

    明染垂首,只是沉默无语,片刻后低声道:“是我的不是。”

    左文徽冷声道:“既知是自己不是,就须得早些拿个章程出来。三姨夫唯你一子,你既生于世间,便该衍嗣血脉,成亲是必须的。”他眼光不着痕迹地掠过板壁,似乎透过板壁看到了什么,微微倾身靠近明染一些,温声道:“云京风俗素来开化,你纵然另有念想,也并不耽搁什么,想来萧家也不会和你计较。至于云将军之事,纵然我朱鸾国国力孱弱,也不能靠你一人独撑大局。你跟我回去,路上我们再仔细合计合计,若此计真可行,我回去就给王崇传信。”

    他句句在理,明染无可辩驳,只得抬头应承:“我知道了,且耽搁一晚,让我交代些事情,明日就随表兄折返。”

    夜半时分,明染摸进虞劲烽养伤的舱室,伸手抚一抚他额头,觉得烧已退了,便放下心来,正打算起身离去,却忽然被虞劲烽拉住手,且扯入怀中放在心口处。

    明染就势坐在榻沿,笑问道:“你在想什么,既然醒了为何不说话?”

    虞劲烽沉默以对,只攥紧他的手不放,明染只得道:“我回云京一趟,过几天就回来。”

    虞劲烽涩声道:“我还病着,你不管我了?”

    明染使力抽了手出来道:“怎么会?我只带阿宴和灼华回去,你的明锋营已经赶了过来,又有谢诀琉璿都在这里,我也交代他们时时警醒着,有决断不下之事再来问你。你且放心养伤,过些日我就回来了。”

    虞劲烽却忽然发怒:“我不管,你不能回去!你不能不管我死活!”

    明染眼角跳动几下,又折回来摸着他头顶安抚:“你怎么变了这般模样,缠得人心慌。我真的很快就回来,你安心养伤。”

    虞劲烽喃喃道:“我缠得你心慌,我一个大男人竟然缠得你心慌。唉!”他一声轻叹,只觉得无趣之极,心灰意冷地翻个身背对明染:“你走吧,省得看着我你心里厌烦。”

    舱中一片黑暗,夜色浓重得似乎化不开,明染凝目看虞劲烽背影片刻,忽然一声轻笑,俯身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如羽毛轻轻拂过,暖暖的痒痒的,简直撩人魂魄:“我怎会厌烦你,脸子越发多了,等我回来再说。”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明染静悄悄随着左文徽回了云京。路上两人仔细商榷一番,左文徽打算禀明国主后,就给王崇八百里加急去信。明染提醒道:“此事还是先不要禀明国主。他为人谨慎(其实是胆小如鼠怕惹是非),宫里又人多嘴杂(其实是云京细作无处不在),不如计成之后再禀不迟。”

    左文徽想来也是,索性直接命人给王崇送了信,让他把云鱼素不在劲阳关之事放给西域十三国知晓,便是对方不来,也得想法儿勾引了他们来。

    他思忖良久,忽然郑重问道:“你可想过朱鸾国的将来没有?究竟还能走到哪一步,还能……撑多久?你又有何打算?”

    明染微笑,慢吞吞道:“大表兄是觉得云京危在旦夕了么?”

    左文徽转首望着明染,斟酌着,沉吟着,末了终于道:“我把平南侯府你几个表兄都送到西北联军中去了,他们太不成器,多历练历练,也许会有些长进。小染,国主他……他比着苍沛国那位陛下,似乎的确少了几分帝王手段。”

    明染早知南军皆在左文徽掌握之中,知他担心云京形势,所以替左家留了后路出来。见左文徽以诚相待实言告知,便也决定实话实说不瞒着他:“国主也是我表兄,我本打算的挺好,想着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可是在温将军死后,也就没什么打算了,不过是怜悯云京百姓,怕遭了苍沛国荼毒。这一次若侥幸能将苍沛国兵马驱逐出境,便想法子跟对方再签署一份契约,哪怕能保得十年平安,也算对得起良心。至于以后,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左文徽脸色沉肃,握了握他的手,低声道:“你有这个心思很好,表哥我也不能苛求你什么,只盼着将来不管到了哪一步,我们都能一直互相扶持。”

    明染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大表兄,拜托你一件事儿,小舅父常去的那个胭华书院,是苍沛国设在云京的细作据点。小舅回去后恐是又去的不少,你抽空去把他弄回来,再找个由头将胭华书院直接铲平,不必留了。”

    为着钟栩时时留恋那烟花巷陌温柔之乡,左文徽也早看胭华书院有些不顺眼,闻言应得干脆利落:“好。”

    明染回了雍江侯府,沐浴更衣后进宫觐见国主。国主早已盼星星月亮般地等着他,此时终于见面,爱恨交加也不知该将他如何是好,一边旁敲侧击明里暗里地抱怨着,一边又赏了一堆东西给他。明染不欲和他多言,只询问几句军务,国主虽然满心焦灼,却答得有些驴头不对马嘴。见明染似乎拧了眉头,忙道:“孤去把兵部尚书和万瞬觉给你叫来,咱们好好商议一番如何?”

    明染道:“回头再说吧,我先去给太后叩头。”

    国主见他将温嘉秀一事只字不提,想来已经释怀,顿时喜出望外,忙带他去给太后叩了头,不免又被太后搂着悲喜交集感慨一番,交代他早些去萧府定下成亲事宜,明染点头道:“正是要去,姨母放心。”

    待辞别太后回府邸后,明染令明灼华备下一份厚礼并一只紫檀木匣,让阿宴捧着相随,径直去了萧相国府邸。

    萧相国年纪老迈,早已不参政事,只在家养老。此时本该他出来与明染相见,但恰好大公子萧玄霓在家,便拦着祖父和父亲,自己出去将明染请进日常会客之厅堂中。

    两人在两侧梨木圈椅上分宾主落座,萧玄霓见明染着一件暗金色回纹锦窄袖宽袍,羊脂玉冠束发,又配了同色腰带,十分郑重其事上门来拜晤。他脸色便不如素日那么漆黑一团,唇角漾起一丝笑容来。

    二人寒暄得几句,明染正踌躇着如何措辞,萧玄霓凝神打量他两眼,忽然对他一拱手,抢先道:“明侯爷,我听闻你带着明翔军在凝江域与敌兵对峙,我一直在岭南郡都督手下任护军都尉,虽职位不高,但幸得都督信任,有调遣数千人马之权限。且为着云京形势暧昧不明,我已将兵马调至湘潭之间,若你需我配合拒敌,不过几日就能开拔至楚地。却不知你意下如何?”

    明染欲出口之言被他活生生堵回去,怔忪片刻方道:“楚地那边六军已派兵过去,暂时不须劳动大公子。大公子有心,我这里先行谢过。”

    萧玄霓道:“既是一家人何言谢字。既然暂时用不到,我便按兵不动。另我听闻兵部时时克扣明翔军军饷,却不知现下状况如何。若有局促紧缺之处,萧家积年家财虽比不得贵府邸丰厚,却也暂挡得一二。小妹也曾与我说过,她的嫁妆亦可悉数奉出,待消了这弥天之祸,想必侯爷也不会亏待于她。”

    明染:“不……不用。”

    他咬一咬牙,忽然站起身来,对着萧玄霓深施一礼:“大公子,有一事要本不当提,只是再拖延下去实在不妥。我这般常年奔波在外,如今又在前沿拒敌,常存朝不保夕之心,若有个好歹,怕是耽搁了令妹……”

    萧玄霓忽然冷笑一声,眯了眼看他,瞬间目光冷冽如冰,周身杀气隐隐。明染恍如不觉,将手边的黑檀木匣送到萧玄霓身边几上打开,匣中厚厚一叠房契地契,纸张上压一只绿色丝线穿着的翡翠小鱼儿,他接着道:“我素闻大公子在岭南那边有些根基,早些年明家为着走海运方便,也曾在粤州置过一些产业,共计上等铺面十八间,良田四百多倾。这两年我去了海上,因此一直疏于打理,但铺面田地位置却是极好的。上次因军饷不及,我将云京附近的铺面等都折成银钱填了空缺。只是粤州这便因为离得太远不曾出手,今番就奉于令妹,还望莫要嫌弃。”

    萧玄霓扫了一眼木匣,淡淡道:“这是聘礼?也太重了些吧。”

    明染沉默着,末了终于道:“不是聘礼,是添妆。萧姑娘若另觅良人,有这些产业傍身,想来会容易些。”

    “吱”一声怪异的长响,在这空旷旷的厅堂之中,听得人牙根发瘆毛骨悚然。却是萧玄霓握手成拳,将梨木案面生生刮出四道深痕:“明小侯爷,你究竟什么意思?”

    明染道:“一切皆为我之过错,但此事的确不能再拖延下去。”

    萧玄霓不语,只盯着眼前三尺外地下一处青砖看,满堂中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明染于这诡异的气氛中静静等候,却突听左次间帷幕之后爆发一声尖利的女子哭喊:“不!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尔后失声痛哭。

    明染早知那边躲得有人,也曾听到细碎的环佩之声,猜着大约是萧家姑娘在一侧旁听,只是骤然听到这悲伤欲绝的哭声,仍不免浑身一震,缓缓转首往那边瞥了一眼,见帷幕如水波般微微抖动。他无奈咬了咬下唇,只觉得尴尬无比,向着帷幕再次深施一礼:“的确是我的不是,我万死难辞其咎。而今我却不能一错再错下去,还望姑娘莫要再为此事伤神。”

    萧玄霓沉声道:“你说得可好生容易。”他转头望向左次间:“妹妹,咱家不讲究那些繁文缛礼,你莫要哭,有话出来当面说。便是天大的事儿,为兄也给你做主。”

    萧翡月忽然又止了哭声,帷幕后静默良久,方听她呜咽着,断断续续道:“我不出去。哥哥,雍江侯既起此意,你纵然强行逼着他让我嫁过去,也没什么意思。退婚就退婚,让他走吧。”

    萧玄霓道:“妹妹是说强扭的瓜不甜,对吗?”他突然拍案而起,一掌扫过去,明染不避不让的,却正打在肩头之上,顿时崩裂了旧伤伤口。萧玄霓目眦欲裂:“明染,我本与你有惺惺相惜之意,结果你人品竟如此卑劣!你要退婚为何不早退,却整整耽搁我妹妹四年时间。她如今已经年近二十,你却让她嫁给谁去?你若果然做实了此事,莫怪我今生与你为仇!”

    明染伫立不动,只伸手摸了摸肩头,摸了满手鲜血下来。萧玄霓盯着他肩头渐渐洇染扩大的暗色痕迹,眸中微光一闪:“你有伤?”

    明染道:“小伤不妨事。大公子说的不错,我的确人品卑劣,不认……也是不行。大公子和姑娘都莫要再为我而生气,不值得。”对着萧玄霓微微躬身,尔后转身离开。

    萧玄霓盯着他决然离去之背影,耳中是萧翡月隐约压抑的哭声,一阵阵摧心蚀骨不忍卒听。他对明染和虞劲烽之事早有耳闻,但想明染除了此事,余者均无可挑剔,小妹向来足不出户的,料来也不妨碍什么,于是又追到门首处:“明染,你再听我一言。舍妹幼秉家训,温良恭让,对外面的事她都不大知晓,你纵然……她也不会怎么样。你莫要一时冲动下此决断,且三思而后行,若能想得通,适才的话我就当你从未说过。另此事先不要外泄,我祖父年迈,祖母这阵子身子不爽,老人家若闻听风声怕是不能承受。”

    萧玄霓素性高傲洒脱,何曾这般低声下气过,一字字说来着实艰难无比,却足见一片拳拳怜妹之心。

    明染已行至堂前玉阶之下,闻言驻足不前,缓缓点头:“大公子还请放心,且待云京大局稳定之后再说。”他亦不敢将退婚一事声张,若给自己家那一群七姑八姨知道,怕不当场将他活吃了才怪。

    萧玄霓凝目望他良久,终于轻笑一声:“明小侯爷,听闻太后和国主都礼佛,你呢?”

    明染道:“自幼耳濡目染的也知道些。”

    萧玄霓淡淡道:“知道就好,信不信却在你。如此慢走不送。”言罢拂袖入厅堂之中,将紫檀木匣直接塞给躲在帷幕后的萧翡月,萧翡月却推了开:“我不要,你拿去还给他!”

    萧玄霓心疼夹杂着恼怒,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为何不要?不要还不知便宜了哪只狐狸!让你收你就收着。” 强行搡入她怀中。

    实则他二人话说到这份儿上,纵然两家依旧做得成亲,也已龃龉暗生,怎么也算不得好姻缘。萧翡月思及此,抱着匣子越发哭得肝肠寸断。

    明染已出了两道门首,萧家姑娘哀婉欲绝的哭声却似乎依旧隐隐萦绕耳边,他不禁越走越快,逃命一般出了萧府。

    几个门房还当他是自家未来娇客,恭谨无比迎上来:“明侯爷,您的侍卫适才被一小童喊去,说是钟国舅遣来的。”随他而来的阿宴及两个侍卫本在偏门门厅等着他,此时已去了门外巷子中,阿宴被一眉目清秀的青衣小鬟哭哭啼啼拉着衣袖,正窘得满头细汗扎手扎脚的:“你松开,你别扯着我,拉拉扯扯的多难看!男女有别你懂不懂,快松开!”

    明染微微拧眉,本当是阿宴终于情窦初开,结果瞧来又不像。他看皮影戏般看了一会儿,方才听明白,那小丫头是钟栩派来请明染的,本去了雍江侯府,听说明染不在府中,又循着行踪追到相国府,却进不去萧府大门,于是就扯住了阿宴这头替罪羔羊。

    阿宴忙乱中忽转首看到明染,如看到观音菩萨下了凡尘:“少爷快来,出大事儿了!”那丫头跟着一声宛转娇啼做了注解:“明侯爷,您可算出来了!平南侯爷派兵包围了胭华书院,见人杀人,见狗屠狗,连草虫蚂蚱都不放过。他们,他们还要杀了国舅爷啊!”

    明染道:“胡说,不可能。”暗道钟栩怎么还混迹在胭华书院,为何大表哥没把他弄出来后再动手?又想这都是些什么破事儿啊,瞬间十分烦恼上再添三千愁绪,整个人都觉得有些不太好。

    作者有话要说:在此解惑。古代女孩子大概都是十五六岁出嫁,像萧姑娘这种拖到十九还退过婚,也能嫁出去,但要降低好几个档次,想再找到小染这样的就几乎不可能了。除非去做填房,因为男孩子大多十七八也成亲了。当然钟国舅是个例外,大龄未婚。但钟国舅是云京子弟不成器的典范,萧大少不可能让妹妹嫁给他。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萧府在城西,胭华书院在城南,两下里相隔并不算远。明染先让阿宴替自己草草裹了下伤口,尔后令那小丫头带路,他在后面慢吞吞跟着,任那丫头再急也不行。她只回头看了明染两眼,还没敢说什么,阿宴已经挥着刀鞘喝道:“没见我们少爷受伤了么?怎么能走得快!”

    其实阿宴心里也有些急,怕钟栩真有个三长两短的不好调停。明染低声道:“大表哥怎么敢杀小舅?想是怕小舅跟他撒泼,特意放了这丫头出来找我。小舅父原也该被吓一吓,不然总颠三倒四的可不好。”又向那小丫头道:“丫头,说说书院如今情形,国舅爷在做什么。”

    那小丫头口齿颇为伶俐,闻言一一道来:“国舅爷在书院里说是要把几年前一出戏没唱完的遗憾补起来,就带着姐姐们见天儿唱戏。对了,琴姑娘跟他配戏,演那个什么杨贵妃。琴姑娘明侯爷您知道吧,是我们书院的花魁,据说当时还是您给她梳拢的,她常跟别人说第一次就睡了个好男人,说姐姐妹妹们都没她有福气。”

    阿宴忙急赤白脸地辩驳:“我家少爷没睡她,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明染摆摆手,不让他打岔:“你接着说。”

    那丫头惨白着脸道:“然后一群人就冲了进来,说是奉了平南侯的令来处置奸细,凶神恶煞的开始杀人了,把看戏的贵客都吓得满地乱窜。琴姑娘吓得躲到国舅爷怀中,也没躲得过去,被……我的亲娘啊!我也吓得躲在一个花瓶后,国舅爷骂了平南侯几句,把我叫过去递给我一个玉佩,让我赶快出来找您,不然他怕是见不了您最后一面了!”

    她哆哆嗦嗦摸出一个精致剔透的碧色玉佩想递给明染,果然是钟栩随身之物,明染道:“赏你你就拿着。既然小舅父性命堪忧,那我们走快些。”

    左文徽正在胭华书院对街的茶楼上凭窗而望,侍卫们一个个轮番上来禀报进展:“禀侯爷,国舅爷不肯过来,还骂您是个……该如何处置?”

    “不管他,随他骂去…”

    “禀侯爷,后园道路曲折十分诡异,还有护院负隅顽抗,我等已经折损了几个人手,却一直不曾搜查到书院院主董香籍的踪影,该如何是好?”

    “包围了慢慢寻找,留神是否有暗道通往书院外。”

    待见明染从长街尽头过来,左文徽便让侍卫将他请上楼来。两人默默地听着书院中从喧嚣嘈杂渐趋静寂无声,左文徽方道:“此次我怕是把小舅父彻底得罪,他从平南侯府逃出来几次,想是不肯再随我回去。书院那地方腌臜,我就不进去了,你带他回家吧,好生哄哄他。”

    大表哥品行端正,嫌书院腌臜是正常的,明染故地重游,没资格矫情着嫌腌臜,于是义无反顾进了书院。

    钟栩几天前就溜来了书院,如飞鸟投林龙归大海,十分惬意自在。他在文雀楼中张罗着搭台唱戏,正唱到得趣之处,偏偏就杀进来一群如狼似虎的禁军。

    听说军士们是奉了平南侯的命令来搜查奸细,便想着他们定不敢如何,怎么也得把这出戏唱完再说。于是台下军士甲胄鲜明杀气凛凛,台上舞者天魔之态,歌者响遏行云。直到第一声惨呼响起,兵士开始屠杀书院中人,风流地顿时变了修罗场。罗琴鸟唬得一头扎进了钟栩怀中,却被兵士强行扯出,一刀剁成两段。

    如花似玉的琴姑娘就这样香消玉殒在他脚边,钟栩苍白着脸呆立当场,总算随着明染海外历练过,也曾被外甥强行拎出去观战几次,才没吓得当场昏倒。片刻后他回过神来,大骂左文徽。 兵士恍如不闻只管砍瓜切菜,弄出一地残肢断体后往后园呼啸而去。

    待明染踏着一地鲜血横流登堂入室,钟栩呜咽一声,冲过去抓住他手臂连连摇晃:“小染,你大表哥他疯了,这黑心烂肠的东西,他要弑舅!”

    明染捧起他脸端详一下,见他一张俊俏的瓜子儿脸骇得没半分血色,两只乌幽幽的大眼中满是惊恐之意,看来果然吓得不轻,于是安抚道:“大表哥也是为你好,不会杀你。小舅你总流连于此地的确不妥,现下随我回去,我们找些正事儿做做,忘了这一切吧。”

    钟栩惊怒交加之下,禁不住瑟瑟发抖:“什么?你也来怪我?我知道你们都嫌我不务正业,可是……可是……我不过唱个戏,我招谁惹谁了?”

    正此时,后园那边忽起一阵吵闹之声,接着是兵戈交接之声,尔后大批人疾奔而来的脚步声。见一群人吵吵闹闹拉拉扯扯从后门处进入文雀楼中,领头的是左文徽派进来的两个校尉,后面相随的竟是鄞王殿下和安秀的驸马周尚骅及两人随身带来的十几个侍卫。

    鄞王殿下正指挥着侍卫一路追打怒骂那两个校尉,且恨不得亲自动手:“吃了狼心豹子胆,敢跟本王过不去,还问我在这儿干什么?我来书院能干什么?你们主子来干什么我就来干什么!我皇兄都不管我,可轮到你们管了?老子被苍沛国扣留了两年,见天儿吃没吃喝没喝,女人的边儿都摸不着!为了谁?还不是为了朱鸾国的安危!来找个女人乐一乐怎么了?本王就是睡遍云京的花魁,谁也说不出个什么!”

    两个校尉一边躲避追打一边辩解:“我等奉命前来搜查缉拿奸细,并非有意冒犯殿下,还请罢斗!”

    鄞王殿下接着怒火填膺:“奸细,你主子才是奸细!”

    钟栩目瞪口呆看着鄞王殿下暴跳如雷。那两人今日初来胭华书院中,见到钟国舅带人排练就一阵叫好声。钟栩自然将二人引为知己,结果他只管带着姑娘们在台上载歌载舞的,却不留神这两人何时溜去了后园中,当然溜去的目的是众人心知肚明的。他便顺手指着鄞王和周尚骅低声道:“小染你看,我又没吃喝嫖赌劫财劫色,我不比他们俩强?”他的确觉得自己要比那二人强许多,此言颇为理直气壮。

    明染把钟栩往怀中一带,示意他少说为妙。周尚骅看到了他,暗地里轻扯鄞王的衣角,将明染示意给他看。鄞王一眼扫过来,顿时脸色阴沉:“雍江侯,你来做什么?”

    明染道:“来接小舅父回家。”

    周尚骅低声道:“这也太巧了吧。”

    鄞王跟着冷笑:“对啊,这也太巧了吧!我却不信你的话。你是不是和你那作死的大表兄沆瀣一气,专程来跟本王过不去的?你说!”

    明染微微蹙眉:“鄞王殿下请慎言,休要出口伤人。今日并不知鄞王殿下在此。”

    鄞王闻言大怒:“我偏要说,呸!他不过袭个爵位,靠的是祖上荫德陛下恩赐,我还说不得他了!你们一个个吃着皇家的俸禄,享着这齐天的富贵,却跟我作对,敢说我是奸细,我是谁?我是陛下的亲兄弟,你们得罪我,就是打我皇兄的脸!”他嘴上发狠,但明染也曾经恶名昭彰过,鄞王并不敢直接过来厮打,只是指挥侍卫接着去追杀两个校尉及手下军士,撕扯中在鄞王和周尚骅的授意下,越来越靠近明染这边,颇有些项庄舞剑之意。

    明染趁着楼中两拨人马拉拉扯扯的正混乱,他受伤的手臂行动不便,见脚边滚一只素瓷茶盏,便脚尖一勾将茶盏踢出,化为暗器飞驰而去,正中周驸马心口。周驸马一声惨呼,往后直摔出去,昏死在地。

    趁着众人大乱,明染带着钟栩闪身出了文雀楼,临去前又瞧了鄞王一眼,却正碰上鄞王质疑又惶恐的眼光,不过是色厉内荏而已。他唇角一弯径自离去,阿宴跟上来低声道:“少爷,要不要趁乱除掉他们?”

    出于各种缘由,明染也挺想杀了这两人,但一时片刻的找不到正当杀人理由。况且这次带人扫平书院的是左文徽,如果王爷和驸马死在这里,怕他在国主那边不好交差,还是另寻机会悄悄除掉为妥,便摇了摇头:“既然已给了教训,先走吧。”

    钟栩这才反省过来适才出手的是自己外甥,忙道:“小染你做什么?你若是杀了驸马,国主不会放过你的,定会把安秀那只母夜叉硬推给你,届时你不要也得要!那个……那个周驸马他死了没有?”

    明染笑道:“没死,适才不过是无心之举,多谢小舅真知灼见提醒及时。既然这么疼外甥,不如随我家去吧。”

    钟栩也想尽快离开这人间地狱,但觉得手软脚软举步维艰,指着地下道:“一地都是这些尸体,怎么出去?要踩到的……”

    明染道:“闭上眼。”单手一抡将他扛上肩,直接带回雍江侯府。

    钟栩从前的府邸中也曾有七八个小妾闲置着,都是年少荒唐之时不知怎么弄回来的。但他一去东海数年,小妾有卷了细软和人私奔的,有耐不住寂寞偷人的,消息传到左文徽处,他嫌丢脸,索性做主将一干侍妾尽数打发了,因此国舅府落得个冷锅冷灶家不像家。

    但明染也不比钟栩强多少,雍江侯府中家产早已被悉数变卖,如今亦是空落落凄凉无比,明灼华带着几个下人操持了几天,也就勉强住得人。幸而明染不打算在此常驻,是晚抽空写了一封长信,嘱咐阿宴去云京西侧城外寻找叶之凉和闻人钰的踪迹,务必让两人给自己回一封信过来。

    在等信的空隙里,国主又派人来传唤他,却是为着鄞王将他告到了国主那里。

    这段时日国主一直很烦躁,为着苍沛国从荆州出发那支兵马一路披荆斩棘顺流而下,六军调遣十之五六兵马过去,结果竟然抵挡不住节节败退,如今敌军已过了池州,眼见得就快攻到云京。加急邸报一封封往云京飞来,内容无不是请求增援。

    可国主不敢再增援,余下的兵马只能守着云京外围,否则势必人心动荡后果堪忧。当然这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暗地里其实他自己心中惊惧,几乎夜夜在小谢皇后的榻上满头冷汗地惊醒,尔后夫妻两人学着太后一起去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把好好一座皇宫整的乌烟瘴气的,然而似乎并没有什么用。

    所以鄞王来告状,口口声声明染想杀他,他就有些不耐烦。但鄞王把瘦骨嶙峋的手臂往他脸前一伸:“皇兄,你看看我的胳膊,再看看我的腿,我在平京吃不饱穿不暖的……”

    虽然国主并不信苍沛国皇帝对待人质竟如此悭吝,但见鄞王比之从前的确瘦了七八斤,不免又有些心软,于是把明染叫来对质,开口便道:“孤正内忧外患,你们能不能不要添乱了!小染,平南侯带人抄了那个什么书院,究竟抓到证据没有?”

    第94章

    明染对张牙舞爪的鄞王视而不见,神色冷淡言辞犀利:“禀陛下,胭华书院的老板董香籍于我朝有大仇怨,对我朝恨之入骨,且在三四年前便私下里和平京那边的细作有来往。那一日平南侯包围书院后,董香籍及几个心腹闻风不知去向,胭华书院后园道路极为复杂,臣弟和大表哥均都怀疑有机关暗道,推断失踪之人当隐匿其中。但当日因有人喊打喊杀的阻止我等继续搜查,臣弟及平南侯都得罪不起,也只得作罢。如今纵然再去寻找,想必人也已经跑了,因此并无什么确切证据。”

    鄞王忙道:“皇兄你听,说来说去没有半点确切证据,还说我喊打喊杀,喊打喊杀的明明是他们好不好?还把驸马打得昏死过去,如今病怏怏躺在床上起不来。他还想伺机杀臣弟呢,臣弟瞧得出来,这些天吓得都不敢出府,皇兄你要为臣弟做主啊!”

    国主只得道:“明染,你搜查便搜查,为何见了自己人也要打杀?”

    明染道:“对书院中人存庇佑之心者,臣弟不得不怀疑他们已成一丘之貉。”他侧首瞥了鄞王一眼,目光冷冽语气森寒:“臣弟手中人命不计其数,若真想杀人,鄞王今日便站不到这里。”

    鄞王顿时不寒而栗,勉强抬起一只手,哆哆嗦嗦指着明染怒道:“雍江侯,你的意思是我也是奸细?!”

    明染袖手不语,形同默认。国主也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鄞王,欲言又止的。鄞王急道:“皇兄,臣弟真不是奸细。臣弟好容易才从苍沛国逃回来……瘦了七八斤……”

    明染截断他道:“倒不知那苍沛国的皇帝原来是个傻子,连重要人质都能让其轻易逃走,还一走就是两人。难保不是他承诺了什么,毕竟他本人荣登帝位的过程就是先例。”他已经懒得和他们客气,索性便撕破脸将话挑明。

    国主听懂了,因此脸色微变,却强自镇静不曾看鄞王一眼。鄞王怒目而视明染:“你污蔑我,污蔑皇家血脉是重罪!”见他神情冷漠无半点退让畏惧之意,只得又转首向国主道:“皇兄,臣弟断无半点别样心思。雍江侯这般挑拨,大约是跟臣弟记了仇,因此总和臣弟过不去。”

    国主茫然道:“记什么仇?你们已许久未见,能有什么仇?”

    鄞王凑过去,低声道:“为着那个温嘉秀之死,皇兄难道忘了?皇兄,他恨的不单是臣弟,恐怕还有皇兄您呢!”

    国主顿时有些尴尬,他其实已经被两人唇枪舌剑吵得懵头转向,但并不想让鄞王再提起温嘉秀之事,便伸手将鄞王推得离自己远了些,将个中牵连来回思忖片刻,方道:“小染,此事你全靠推断,并无实据,念你本是一片忠君爱国之心,孤就不怪罪你,以后还要谨言慎行。 至于鄞王,雍江侯并未伤你半分,那一日搜查书院也是凑巧碰上,你也莫要再和他计较,且回去好生将养着,把那七八斤尽快补回来。”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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