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17节

    鄞王尚未答话,明染抢先道:“如此微臣告退。”

    他反身便走,还未出殿门,却又听国主道:“小染慢走,孤还有句话问你。听兵部的臣子说,明翔军这阵子一直没有去领取军饷。你可是还跟孤在生气,你……你小皇嫂她……”

    明染漠然道:“臣弟知道,小皇嫂的脂粉钱不够,所以明翔军不能领军饷。陛下放心,臣弟不会去兵部胡闹的。”

    国主羞恼无比,恨声道:“你能不能听孤把话说完!孤是说,你小皇嫂带着后宫嫔妃把脂粉钱首饰钱都捐出来了,孤的……私房钱也悉数拿了出来,连御酒库中的美酒都卖了个精光,军饷不缺你的,你派人去兵部领取即可。 ”

    看来国主在内忧外患的煎熬之中,终生怯意,不敢再由着性子胡来。明染只觉得不可置信,愣愣望着他,国主佯怒道:“看什么看!直视圣颜是大不敬,去海上撒野几年,连礼仪都忘了不成?”

    明染微微一笑,低头不语。国主又道:“你何时回凝江域去?”

    明染道:“这边还有点闲杂事,处理完就走。陛下既有此心,想来云京厄难可解。将来太平之时,臣弟还有一事,想求陛下替我在太后面前斡旋,现下却是不好启齿。”见国主眉毛一跳,忙又道:“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一点儿私事,也不牵涉钱财官职什么的,定不让陛下为难。”他其实只是想退婚而已,但当时婚事是太后指定的,纵然和萧家能说得通,也势必要过了太后那一关方可。

    国主点头道:“好吧,你就是想要钱财要官职,孤也没有那么多给你,也只能勉强给你凑个军饷出来。”

    明染等得阿宴带回了闻人钰的回信,仔细参详一番后,又问道:“闻人钰过得怎么样?愿不愿回转明翔军来?”

    阿宴据实以报:“他好像还没想通,我劝他的时候,那位叶先生也跟着劝,他就对着叶先生翻白眼儿。少爷,若是换个巧舌如簧的去,说不定就说动他了。我本性淳厚老实,实在是不会劝人。”

    明染嗤之以鼻:“原就没敢指望你,他想不通就多想想,不急。”

    他去兵部领了军饷,直接寻到平南侯府左文徽那里,将军饷交给左文徽,托付他替明翔军制作一批东西。左文徽道:“你来的正好,王崇那里有信过来,前阵子西域十三国果然来犯,他已经放开了关口任由他们入关劫掠。只是十三国在双关吃亏太多,因此不太敢深入太远,但劫掠的力度很不错。我让王崇继续有意纵容他们,一定要弄几次大的出来。”

    明染见一切都顺着自己预期的方向发展,便心满意足地收拾行装,打算回凝江域去看看云鱼素什么时候滚走。

    临去之前,他对寄居在自己府邸的钟栩不放心,平南侯府想必钟栩是死也不肯去的,于是将他托付给了自己的二叔父明赟,又怕钟栩不愿过去,便决定再给他找些事情做,便专程让明濡和明罄兰过来请。双胞胎一左一右拉住钟栩,甜甜地喊着舅父舅父,要和他请教诗词歌赋文章乐器,此乃钟栩最爱,闻言顿时心花儿怒放,终于乖乖跟去了明侍郎府。

    闻听明染要回来,谢诀和琉璿欢天喜地迎出老远接他。明染向谢诀询问近况,谢诀一一道来,只说最近苍沛国攻势放缓了不少,双方有来有往地也能应付得来。待到驻营地附近,明染左右梭巡一番,并不见虞劲烽的身影,想来他伤势未痊愈,便问道:“虞统军的伤好了么?”

    谢诀道:“早六七天便行动自如,今日一大早就带人出去巡逻,想是还不曾折返。”

    明染便在自己常居之双层火龙船上耐心等着,但等到暮色四起倦鸟归巢,明灼华将饭食都铺排妥当了,仍不见虞劲烽过来自己船上。他本想让阿宴过去请,想想又作罢,动身去了明锋营那边。

    虞劲烽却正在一艘大船的船头上靠船舷而坐,望着眼前的江天一色怔怔出神。明染在他身后看了他半天,不见他回转身来。他便主动走过去,挨着虞劲烽身边坐下,问道:“在看什么?”

    虞劲烽道:“随便看看。你回来了?不早些歇着,又过来做什么?”

    明染对他的刻意冷落置若惘然,伸手将他脸庞扳过来一些,仔细端详片刻,见他脸色呈伤势初愈后的苍白色,温声道:“不过是怕你伤势尚未痊愈,看到你了总是放心些。伤好了没有?”

    虞劲烽瞥他一眼,片刻后道:“好了。”

    明染道:“既然好了,怎么都不知道去接我一下,从前的乖巧伶俐都去哪儿了,还不如谢诀。你这些天想过我没有?”

    虞劲烽依旧无情无绪:“想不想的你也不在乎。不然一去云京,就好似被什么勾了魂一般,再也不惦记着回来。”

    明染笑道:“原来不高兴是为这个,那边有要事没办完,我让阿宴去云京西寻找闻人钰的踪迹,让他将上次你我量的对方船只尺寸给闻人钰看了看。前阵子想到一个主意,却不知妥当不,还得他把关。”将闻人钰的信笺从袖笼中拿出来给他看,其中还夹杂几张花式繁复的图样。

    虞劲烽凝神细看,明染侧首俯到他耳边低语几句,又道:“此事等云将军离开后或许胜算较大,如今我心里也没什么底气。这阵子我们采取守势蛰伏不出,纵然狭路相逢,也得时不时小败一下,这样云将军才能走的放心些。”

    虞劲烽沉吟片刻,忽然道:“那么就算这事儿成了,你对这次两国交战的结果可有底气?你觉得最后朱鸾国能取胜吗?”

    明染不好做答,只得呵呵一声想糊弄过去。虞劲烽容不得他糊弄,冷声道:“你也没底气,对吧,偏还要硬撑着替人守江山。唉!”他一声长叹,若是此时逼着明染回东海,显然他不会答应,可是若由得明染这般下去,他却又实在不甘心。

    明染似乎感觉到他心中所想,低声道:“我不担心不行啊。虽然那靳端阳也曾发过诏令,言道拿下云京后不伤百姓,只杀尽云京六姓男子,可江南繁华富庶,怕的是他们一进来就如乱花迷眼,行动不免失去了控制。你要知道深入宝山而空手归,这世间没几个人做得到,便是你我也做不到。”

    两人也曾并肩在东海烧杀劫掠过,虞劲烽不得不承认他担忧得有道理,正犹豫彷徨的当口,明染伸手挽住了他一只手,语气温存:“别这样长吁短叹,一切等云京解除厄难之后再说好么?现下到我船上去,明天许多事情还要我们一起去做,省得你来回跑。”一边扯了他起来。虞劲烽垂首不语,依旧一脸郁闷憋屈之色。明染看这架势得接着哄,于是又道:“没你在身边不习惯,在云京之时夜晚总是睡不安稳。你看我如今竟离不开你了,得意不?”

    虞劲烽并不信他的甜言蜜语,从他鲜龙活跳神完气足的模样就可以看得出纵然真思念自己,但倒头就能瞬间入睡的本事依旧炉火纯青,他不由得嘀咕道:“说的多稀罕我似的,你只是习惯了欺负我而已。”

    明染和他拉拉扯扯往回走,一边诧异无比:“我何时欺负过你?快跟我走吧,我从云京带了许多好东西过来,你一定喜欢吃。还给你带了几把扇子,宫里出来的,很精致。你不喜欢了赏给你的三妻四妾也成。”一阵风地将虞劲烽啜哄回自己的船上。

    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明染望眼欲穿地等着云鱼素离开凝江域,可是云鱼素仿佛跟他耗上了,死活不肯走,还时不时过来小小地干一架。虞劲烽按着明染的指示跟他虚与委蛇,颇为耗时耗力,回来也没太多精力接着闹脾气,倒是清净了不少。

    直到三四个月后,太盛关传来消息,西域十三国在数次试探之后,大举侵犯太盛关,王崇力不能敌,带人远远躲了出去。劲阳关的守将闻听消息疯狂追赶,却终究晚了一步,苍沛国被就近屠了一个城三个镇,西域人兴高采烈抢走当年新收粮食及钱财妇人无数。城池中都尉殉国,太守勉强逃得一命,立即给靳端阳上书请罪兼带哭诉一番。

    靳端阳端着奏折沉思良久,也觉得自己有点太惯着云将军,于是给云鱼素下一道口谕,并不逼迫他回去,只委婉提醒他别忘了劲阳关那边,又委婉提醒他凝江域这边从前其实也有将领,且朝中闲着的武将也很多,嗷嗷待哺地等着领差事呢。如果他不放心这些将领,自己也可以御驾亲征,亲自把侍寝侯接回平京去。

    云京这边形势目前对苍沛国十分有利,明翔军虽然挡住了自己一往无前的步伐,但荆州顺流而下的水军和另外几路兵马却步步紧逼,水军此时已经兵临姑孰城下且包围了城池,几番攻城战后城上城下死了许多人,血水将江水都染红了半边。姑孰城是云京的西门户,离云京不过百十里地。若是一朝被攻破城池,那么接下来就可长驱直入抵达云京,明翔军就必须退守云京城外大江上拒敌,否则便陷入腹背受敌之处境。

    除此之外,靳端阳又在两个月前加派一支兵马出京,这支兵马装备精良来势迅速,没多久便到了庐州,配合着姑孰城及其余兵马,形成了一个半圆,呈合围之势杀奔云京。

    云鱼素虽然张狂,却并非连眉高眼低都不知道,于是他收起张狂,很谨慎地给靳端阳上了奏折。表示自己一定遵从陛下旨意,把太盛关那边的事情处理妥当,但云京这边形势大好不是小好,却不可轻易放松,必须要一鼓作气将云京拿下才成。

    明染初始听得太盛关那边的消息,终于略微松了口气。但听得细作将庐州新添兵马的消息传回来,顿时又提起一颗心,思前忖后,将此事写成奏折传回云京,却迟迟不见国主有回信。

    他等了两天有些不耐烦,恰又收到左文徽送信过来,明染托付他做的东西已经妥当,让他派人回去验收。明染便打算亲自再回云京一趟,趁机再仔细询问一下国主的打算。虞劲烽听闻他又要回云京,立时就拉长了脸。明染置若惘然,自行回去准备,结果虞劲烽又从明锋营跟过来,接着摆脸色给他看。

    明染倒也不好撵他,只在舱室中慢吞吞地来回踱步。此时已是初秋时分,夜晚颇有几分寒意,但他散了头发,只着一件薄薄的素纱寝袍,手中摇着一把缂丝流云纹面的团扇,虽然脸上喜怒不辨,但却转得虞劲烽眼晕,忍不住道:“你想做什么?”

    明染闻言手一顿,回身睨着虞劲烽微笑道:“不做什么,只是有些热。为何这样恶狠狠地,我又哪里惹你了?”

    虞劲烽道:“我怎么不觉得热?你是不是又因为庐州和姑孰城的事情心中上了火?我听说云京的世家都在想法子撤走,有些已经让妇孺先往南边躲避去了,人家谁管朱鸾国战胜还是战败,也就你操的闲心多。你若有心思,不如也劝你二叔带着你弟妹赶紧走,还怄在云京做什么。”

    明染道:“他是朝廷命官,不能走。至于弟妹我劝过二叔,他说……不说他也罢,我准备见势头不好就派阿宴和灼华回去,如今却不急。”明赟当时的话有些迂腐古板坑儿女,损人又不利己,明染听得拂袖而去,尔后此事不了了之。

    虞劲烽垂下睫毛,却忽然冷笑一声:“我猜得到,讲你们中原文谏死武战死既然国破大家都该死那一套呗。倘若万一云京城破,你却打算怎么办,也以身殉国?”

    明染愕然道:“你想哪儿去了,朱鸾国又不是我的,怎么能轮到我以身殉国?不过……几路兵马来势汹汹,也确实不是好兆头。云京若不能保全,明翔军势必会陷于被动之中。若是我逃不掉被围殴致死,不殉也得殉。”

    虞劲烽阴着脸看他:“胡说什么,我能眼睁睁看着你死么?说得这般骇人,你是不是想把东海的明翔军都调回来去支援姑孰城?”

    明染心中一动,他确实曾起过这样的念头,但当时就觉得可行性不高,东海是他千辛万苦打下的地盘,撤兵就等于自动放弃,因此想想便作罢。此时听虞劲烽提起,便将扇子抵了下颌沉思。虞劲烽一看却有些急了,拍案而起:“我不同意!你难道不怕把明翔军悉数葬送在这里,一转头东海又没了?”

    他一句话震得舱中嗡嗡作响,明染蹙眉道:“你发什么脾气,我回云京之时也没带几个人,尔后是你又重新调拨了明锋营回来。怎么现在我调人就不行了?你想架空你座主?”

    虞劲烽却不罢休,起身在他书案上一阵扒拉,准确无误地找出另一只羊脂玉兵符,毫不客气揣入怀中:“你不准调拨剩下的兵马,这兵符我暂且替你收着,省得你肆意妄为。若是嫌我以下犯上,就军法处置我。”

    明染脸色呆滞瞪着他,半晌方道:“简直反了你。”顿一顿,过去将扇子挑起他下巴又仔细看了看,笑道:“别这么大火气,你想拿就拿着好了,什么时候高兴了再还给我。若是还不放心,明日你和我一起回去?”

    虞劲烽有些别扭地拧开头,依旧脸色阴沉,轻声道:“那自然是要跟着的。”

    想是前方战事不利之讯屡屡传来,云京街巷之间的行人比之上次又稀疏许多,且均都颇有些匆忙惶急之态。不知谁家庭院中,几片梧桐黄叶随着秋风飘落院外,更增几分寥落凄凉。

    左文徽陪着两人接了所需军械,令随行之人小心运回凝江域去。明染还没顾上递折子求见国主,国主闻听消息,已经派内侍来召唤他两个。于是三人一起赶往皇宫中,路上明染问起胭华书院及鄞王之事的处理结果,左文徽言简意赅:“就那样。”

    明染也就明白了,按国主的脾性,该怎样还是怎样,遂不再多问。

    国主正在御书房中相候,另有几个朝中忠臣及兵部的一群臣子也在。国主一见明染就抱怨道:“小染,这阵子时局动荡人心不稳,许多大臣将家眷子女私下里送了出去,哼!他们以为孤不知道,其实孤知道得清清楚楚。这群人,加官进爵了,领俸银赏赐了,就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如今国难当头,还是一个比一个跑得快,你说成个什么样子!”

    他犹犹豫豫地看向明染,试探问道:“有大臣递折子劝孤出云京往南边避祸去,让太子监国,小染,你觉得如何?”

    明染:“太子监国?”太子今年十三四岁,说小不小,说大却也真不大。他暗思忖国主你坑我们也就罢了,怎么连你自己的亲儿子都坑?却是不动声色,只在一干臣子脸上梭巡一遍,问道:“谁递的折子?”

    余人倒还好,兵部尚书是从前的兵部魏侍郎,林尚书在沉樱岛被明染一怒之下干掉后,魏侍郎临危受命,直接变成了魏尚书,此时想是思及林尚书的下场,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身躯。明染立时目不转瞬盯着他,唇角含笑语气温和:“是你递的折子?”

    魏尚书只惊得五内俱焚,忙道:“不,不是微臣!”

    明染又转首看向另外几人:“那是你们哪个上的折子?”

    一群人神色或尴尬或倨傲或惶恐,均都默默不语。

    明染瞥了左文徽一眼,左文徽淡淡一笑,转头看向殿外,显然不欲多言。于是明染道:“陛下是打算采纳此谏?这主意不错,陛下往南边避祸而去,云京剩了一座空城,想来苍沛国也不会有太大的兴趣了。那么臣弟恰好趁此机会去东海一趟,那边许多事情还等着臣弟处理。”

    国主微微变了脸色,忙道:“他们也就是说说而已。孤没打算走,孤还骂了他们呢,孤……誓与云京共存亡!”

    明染笑一笑,温声道:“如此最好。不知陛下召见臣弟却是何事?”

    国主指着龙案上一张极大的舆图给他看:“小染,前几天你上折子说起姑孰城和庐州战事,孤没有及时回复你。孤实在是为难,也曾召了万将军来问了,六军实在是分不出兵马来。你看你的明翔军能否分兵支援一下姑孰城和庐州?”

    明染拒绝得十分干脆:“不能。凝江域这边大军压境,我明翔军尚且应付不来,哪里分得出人去?况且明翔军是水军,姑孰城也还罢了,庐州必须想别的办法。”

    国主原地转了几圈,觑着明染脸色,忽然道:“孤还知道有一支兵马就在云京左近,是岭南郡都督遣手下兵马,虽然号称勤王之师,但是你知道岭南那边,由于地处偏远,早就失了管制,他们也就是做个表面功夫罢了。这支兵马据说几个月前就从粤州那边出发,磨蹭到如今竟然还在云京南边打转。小染,你那位未来的大舅哥,他可是岭南郡手下都尉,听说极得都督倚重,你……能否出面催催他,让他的兵马快些增援到庐州去?”

    明染道:“我跟他……”他噎住了,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片刻后方道:“我去催也不合适吧。萧玄霓祖父和父亲皆在朝中任职,陛下不如直接催一催他的长辈们,想必更妥当。”

    国主实则已经催过了,但萧玄霓此人似乎十分看不上朱鸾国,从幼时便游离于云京世家子弟的圈子之外,一年到头在家也呆不了几天,萧家两位长辈无法承诺任何事,只能答应尽量让萧玄霓催着些。此时国主可怜巴巴盯着明染:“小染,那你什么时候娶亲?”

    明染身后不远处的虞劲烽呼吸忽然变得有些急促,明染听在耳中,眼角微微一抽,语气沉痛而郑重:“如今国难当头,古人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臣怎么还有心思顾虑到终身大事。且等苍沛国退兵后再说吧。”

    国主急道:“可是……可是等着退兵要到什么时候?你也老大不小了,这两下里并不耽搁,你赶紧的抽个空把亲事办了,成亲后总可以催一催你那位大舅哥吧?”

    明染顶着他一连串的逼问和左文徽洞若观火的眼神,数位臣子的虎视眈眈,不敢拒绝得太过分,只能硬着头皮道:“实在是太仓促,我觉得不妥,是等苍沛国退兵后再说吧。”

    国主被他屡屡拒绝,失望之极,终于忍无可忍一拍龙案:“你什么意思?!你又不肯分兵,又不肯去游说那位萧都尉,这般推推脱脱,是想让朱鸾国灭亡,让孤驾崩在云京不成?”

    明染闻听此言,骤然抬头直视他:“陛下,朱鸾国之安危,何时牵系在臣弟一人之身?为国君者,方才肩负江山社稷之重任。我不过是一军都指挥使,手下几万人马而已,如果江山不在社稷危殆,难道竟都是我的过错?”

    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他如此顶撞,国主直气得眉眼俱变浑身哆嗦,指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左文徽忙打圆场:“小染,你怎能如此说话?快给陛下赔罪。”

    明染道:“我说错什么了?为何要赔罪?”竟是寸步不让。

    他的确没说错什么,只是话语太难听太一针见血了些,左文徽唇角抽了两下,索性不言语了,余下臣子更是个个噤若寒蝉。

    国主左右看看,竟无人帮衬,若不是当着臣子之面,险些就要哭出来,半晌方颤声道:“小染,你竟然这样对待孤?孤从前对你爱护有加,从小就惯着你,你犯了再大的错,也不过随便申饬几句,今日你却这样跟孤说话!你……你……你还有没有良心?”

    他看看明染,见他神色漠然不为所动,于是索性让本就在眼中打转的眼泪流了出来,改走悲情路线:“孤虽然贵为国主,可是日子远远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好。各路外敌虎视眈眈大军压境,臣子们作弄朋党左右掣肘,那群御史言官还动辄就口诛笔伐地弹劾孤信佛奉道!孤不若这样,何以排遣这铺天盖地纷沓而来的愁绪?你当然没有错,说起来都是孤的错,可你们当孤稀罕这荣华富贵?不过都是过眼烟云而已!孤……不如发个罪己诏,以死谢罪,你们才能满足是不是?也罢,罪己诏我也不发了,索性这就碰死算了!”言罢便往不远处盘龙鎏金的柱子奔去。

    臣子们自然是要拦的,一干人里左文徽行动最快,直接冲过去垫在柱子前,又有两个身手较为敏捷的臣子扑上来抱住大腿。于是国主一头撞在平南侯肩膀上,竟然微微有点疼,左文徽也只得生受着,听国主在他耳边放声大哭,哭先帝,哭他死了的三姨夫和三姨母,说要下地府陪着他们彩衣娱亲打双陆去,简直振耳发聩。

    明染听他哭到自己的爹娘,十分愤怒上再添八分恶心,他的爹娘他自己都不哭,什么时候轮到国主来哭了?真是矫情得不轻!他冲着虞劲烽勾了一下手指,一扭头扬长而去,走得很绝决很利索。

    国主顿时愣住,也顾不得再哭,忙问道:“他做什么去?文徽,叫他回来!”

    左文徽低声道:“陛下,小染其实心软,或许他真找他大舅哥去了,陛下也不要逼他太狠,微臣去和他说。”

    他丢下国主追出去,明染自要给他面子,在宫门处放慢了步伐被他扯住,转首看着左文徽道:“大表哥,我知道这烂摊子你是不想管了,其实我也……不过我们还是再努力一下吧。你替我去跟国主说,我不但不能分兵,还想再把六军擅长攻打城池的人马借来两万用用,最好是上次配合温嘉秀攻下福城寿城的原班人马。他若是不肯,也就由他去,爱怎样怎样。”

    左文徽定定看他半晌,沉声道:“交给我。”

    明染和虞劲烽出了皇宫,随行而来的侍卫们立时牵马过来,被他摆摆手,令一干侍卫离得远些。他只管垂首往前走,待行到一处十字街口,却驻足不前。

    往前直走,可直接出云京北城门折返凝江域。往右拐,不出几百步,就是萧相国府邸。明染左右看看,面上浮现一丝难得的茫然和踌躇之色,尔后目光一敛复又低下头去,沉默无语。

    虞劲烽一直静悄悄跟在他身后,此时忽然开口说话,语气寒渗渗凉丝丝的,透着几分自伤自怜无可奈何:“你既然舍不下你那表哥和云京的一摊子,不如就去和萧家姑娘成亲吧。”

    明染瞪他一眼:“我自己会解决,不用你管。”

    虞劲烽道:“我哪敢管你,也就管着我自个儿不被气死算了。”

    他在御书房里便已怒火填膺,可惜职位低微无置喙余地,此时说着不管不管的,却又忍不住接着发作道:“你就是管得宽!他要出城避祸,就让他避去吧,省得人再为难,你却又拦住他做什么?你现下威胁他不让他走,回头真到国破家亡那一天,不免赖在你身上,说是你害的,你跳进大江里也洗不清一身罪孽。”

    此话甚是有理,明染也无言以对,片刻后忽然道:“苍沛国的皇帝或许就在庐州。”

    虞劲烽心中一跳,顾不得再争风泼醋地和他厮闹,忙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往庐州派了细作?”

    明染道:“我猜的。适才在御书房仔细看了那张舆图,所有的敌兵都来势汹汹,矛头直指云京,唯有庐州那支兵马行踪诡异,和云京之间明明大道通衢,却入驻城池后就按兵不动蓄势待发。余下兵马又隐隐有以此为尊回护之势。听说苍沛国的皇帝陛下爱好御驾亲征,所以猜他到了庐州。我这就派人去确认一下,他能在最好,送上门的机会不可不用。”

    他顿了顿,低声道:“其实我只要一个契机,就有底气和苍沛国谈一谈。可是运筹许久,这契机却来得如此艰难和迟缓,想是天意如此。”

    虞劲烽冷笑道:“苍沛国兵马几倍于你们,军械装备一样不少,也就是缺几条战船罢了。纵然你能制造了契机出奇制胜,不过是奇淫巧计,管得了一时却管不了一世。仗打到最后,拼的还不是兵力军备和银子钱财?这都是你从前教我的道理,怎么自己事到临头就偏偏这么看不透!”

    明染怒目而视:“你能闭嘴吗?”

    虞劲烽道:“我能。只是座主准备往哪边儿走,总得和门生吩咐一声,好给您鸣锣开道。”

    明染眼珠子转了转,看到不远处一座金碧辉煌的酒楼,于是指着酒楼笑道:“哪儿也不去,走,咱们借酒浇愁去。”

    如此神转折,虞劲烽愤怒之余,懵懵懂懂地就被他扯上了酒楼。明染将飞禽走兽唤来整整一桌子,又听说竟然还有宫里出来的御酒,于是又要几坛御酒,令虞劲烽替自己斟酒。末了,不出意外地大醉而归。

    京师灯火初上,正是寻欢买醉的人昼伏夜出之时,街上人来人往热闹了许多。虞劲烽把明染半拖半抱弄出酒楼,明染脑袋搭到他肩头上,鼻息热烘烘喷在耳根处,低声叹息道:“你别生我的气,走到这里我也进退两难。我真的只要一个契机,然后撒手就不管了,管他们你死我活的。”

    虞劲烽听得心酸,温声道:“我不生你气,我哪里舍得。我就是为你觉得不值。”

    须是他一片诚心感动了上苍,这契机忽然就从天而降。

    先是左文徽替他出面,说动了六军金吾卫将军万瞬觉分出两万兵马给他,果然是上次攻城的原班人马。接着不知哪个有心人把御书房的争吵和明染当街醉酒的消息传到了萧相国府,萧玄霓那个傻子竟然闻风而动主动出击,带着岭南郡的数千兵马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绕过云京渡过长江(渡江船只明翔军无偿提供),势如猛虎杀奔庐州。

    据说岭南郡的兵士一个个生得黑漆漆丑陋无比,但比之朱鸾国人却多了一股茹毛饮血的天然野性,打起仗来见神杀神凶悍无比。

    明染闻听此信,却缩在一张软榻上沉默了一整天,脸色颇有些一言难尽。为着萧玄霓在过江之时,顺带让人给他送了一封密信,大公子在信上说,联姻一事自己不强求,他出兵也并非要逼迫明染承诺什么,只是萧家多年食君之禄后应尽之责,让明染莫要负疚于心。

    那封信被明染付之一炬,在翻飞明灭的纸灰中,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不要脸太恶心,连装醉博同情的下作伎俩都使得出来,且对方还是自己赖过婚的人家,搁从前简直匪夷所思。

    如此思潮起伏的,直到虞劲烽冲进舱室:“走了,云将军走了!”

    明染顾不得再反思,忙道:“你确定他走了?”

    虞劲烽道:“走是走了,说是要回去把西域十三国彻底撵出苍沛国地盘,只是恐怕还没走远。”

    明染见虞劲烽额有细汗,看来盯人也很辛苦,就把他拽自己身边坐下:“你歇着,我这就出去看看。”从榻上直窜起来,虞劲烽捞了一下没捞到,眼睁睁看着他一阵风地刮了出去。

    明染招呼了谢诀和琉璿跟着,直到天明方才折返,他确认云鱼素离开福城寿城且带走了一部分兵马的消息后,便一一吩咐下去,令人把平南侯送来的军械收拾起来,战船皆都备好,兵士们整装待发。

    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放火天,蛰伏数月的明翔军趁着夜色忽然出动,明火执仗地和驻守凝江域的苍沛国兵马干了起来。尔后又有两万兵马分两路,趁着那边杀人放火地热闹着,穿过凝江域层层叠叠沟沟壑壑的水域,悄悄绕到了福城和寿城北侧,驾了壕桥设了弩床推了鹅洞子车扛了云梯开始攻城,且还随行了一拨在城墙下挖坑凿洞熟练无比的耗子精般的人物。

    福城寿城的守将是云鱼素留下的副将,是见过大世面大阵仗的人物,虽然敌军出其不意来势凶猛,却依旧临危不乱运筹帷幄,一边应付南侧水域中明翔军的攻势,一边分兵出来迎接北侧攻城兵马。

    但苍沛国将领料不到的是,明翔军最精锐的兵士明锋营却志不在此,竟在混战中驾驶数十只巨大的火龙船,一举抢到苍沛国水军储藏新作船只的水域上。苍沛国兵士们经过云将军数日操练,自然也不畏惧,仗着船小灵活,穿梭来往的应战。却见那大船上出现许多臂力强盛的兵士,在箭雨如蝗的掩护下,纷纷抛出长长的绳索,绳索里夹杂数股铁丝牛筋等物,刀剑斩之不断,绳索尽头缀一副精钢所铸的活卡子,构造十分巧妙,搭上船舷就紧紧扣住。一条火龙船只要搭得十余只小船过来,立时便启程返航。

    小船的力道哪里抗得过明翔军的大船,身不由己跟着大船走,有机灵的兵士见势头不对慌忙跳水逃生,有那没反省过来的,连人都被拖走,最后免不了身首异处。

    至此苍沛国的将领方才悔悟,原来偷袭是假,抢船是真。按理不该理他,抢便抢去算了。可是这几百只新作船只是云将军的心肝宝贝儿,要靠着它们搭浮桥过大江的。若是就这么丢了,云将军回来定然饶不了自己一干人。两个守城都尉一起慌神,出动了大批人马来追赶,直撵到凝江域南侧大片水域上,展开一场厮杀。

    明锋营自东海回来之时,还带着数条连环船和子母船方便火攻。这两种战船打双子岛时用过,但中原却不曾有人见过,连阿暑在明翔军潜伏数年,也未曾见过。两种船只虽然数量不多,但瞄准了对方的主战船钉上去放火,却可扰乱敌军部署,动摇兵士之心。因此双方从半夜交战到第二日午时,苍沛国也未能将小船夺回,反倒损失了数条船只。

    原来明翔军前阵子的窝囊挨打不还手都是假象,毕竟曾经横扫东海战绩赫赫,却是己方太过轻敌了。待苍沛国诸位将领明白过来,已悔之晚矣,顾此失彼下福城寿城也被攻城兵马趁虚而入,再次落到了明翔军手中。

    苍沛国见大势已去,为了保存余下战船,索性寻了几处小水道迅速撤兵,远远躲了出去。

    明染却并不罢休,令那拿下福城寿城的两万人马迅速出城,昼夜不息奔赴庐州。福城寿城在庐州正东,本就距离不远,这般突袭过去用不了两三天功夫就到了城下,伙同萧玄霓的岭南军,将庐州围城。

    尔后明染不想跟国主啰嗦,索性直接送邸报给万瞬觉,言明利害,请求增援庐州兵马,又在信中暗示他用兵胆子大一些,动作快一些,来回行动灵活一些,莫要坐守其成。

    万瞬觉闻弦歌而知雅意,瞒着国主调动了所有可调动的人马,增兵数万到庐州,明染索性也带人跟了过去,加紧攻城。虽然是三拨人马杂凑在一起,但或许是多难兴邦之故,反倒激发同仇敌忾之情,三拨人马配合极好,不掐架不内讧不互相诋毁扯后腿,达到空前和谐境界,势必要在援军赶来之前将庐州拿下。

    苍沛国的兵力部署及进攻重点在沿江,并不在偏于后方的庐州,所以庐州骤然被围困时,那几支兵马并未反应过来,一时竟无人增援。

    靳端阳却果然在庐州坐镇,见不过几天功夫,形势风云变幻,一转眼间自己竟被围困城中,也不禁有些吃惊,他明明是悄悄来到庐州的,这却是被谁泄露了行踪。

    接下来的几日很艰难,简直度日如年。守城兵士血流成河尸积如山,濠河也早已被填平,云梯搭上了城头,一波波的敌军如蚁,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杀红了眼的野兽一般,汹涌澎湃生生不息。靳端阳无奈之下,连身边的亲信侍卫都派上了城墙。望着城中奔走号叫狼狈不堪的兵士百姓,岌岌可危的四方城门,他准备往城墙上去看一看,庐州太守随在他身后力劝,直说外面危险无比,看来援兵一时片刻到不了,城门又快守不住,还是想法子半夜从城北杀开一条血路跑了为妙。

    靳端阳道:“好,听你的。”

    半夜时分,众人拥簇着乔装打扮过的皇帝,才行到北城门门内,那门却在一瞬间被巨木撞得轰然倒地五马分尸,明染着一套轻薄的盔甲,手执奔月神弓,唇角含笑目光冷冽,挡住了靳端阳的去路。

    两人从前不过在凝江域隔江遥遥相望一眼,却奇异地都认识对方。靳端阳上下打量明染,目中是不加掩饰的震惊和欣赏之色:“明小侯爷意欲何为,不妨明言。”

    明染言简意赅:“退兵,十年内不准过来,十年后你随意。”

    靳端阳笑道:“狮子大开口,朕为何要答应你?这样吧,素闻南国明侯擅箜篌之技,你弹一曲凤求凰给朕听,朕就从了你,退兵。”

    明染:“呵呵,好。”铮一声轻响,如洪钟大吕天外仙音,却是拉响了弓弦,给他演示了一下对眼穿,让庐州太守横尸在皇帝陛下眼前。

    靳端阳盯着庐州太守那两颗在尘埃中骨碌碌乱转的眼珠看了片刻,忽然想起两年前一件旧事。当时温嘉秀禀报朱鸾国主要偷袭淮南寿春,借此牵制进攻云京的兵马,他闻听此信后,对温嘉秀恨得咬牙切齿,使反间计弄死了那厮。这次对方一番作为,竟与上次未成行之计策有异曲同工之妙,唯一不同的是自己这个香喷喷的诱饵主动送上门来,让对方又多几分筹码。

    其实细思量也不算筹码,毕竟自己兄弟还有好几个,侄子也有一大群。一个泱泱帝国,缺什么都不缺皇帝,驾崩了自然有人接着继位,还会争得头破血流。

    靳端阳摸摸手臂上的皮肉,珍惜无比,别人不心疼,自己却不能不心疼自己啊!

    他思潮起伏浮想联翩的,明染有些不耐烦,催促道:“行不行你痛快些。”

    靳端阳闻言抬头,在明染和他身侧虞劲烽的脸上了来回梭巡了十几遍,咬着牙嘶嘶地笑了:“美人儿有令,自当遵从,只要你开心就好。”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

    靳端阳闻言抬头,在明染和他身侧虞劲烽的脸上了来回梭巡了十几遍,咬着牙嘶嘶地笑了:“美人儿有令,自当遵从,只要你开心就好。”

    他眼见得就要身陷囹圄之中,却不忘还要在嘴上占点小便宜,也恁贱兮兮了些。明染垂下睫毛微一思忖,不怒反笑:“那你过来,我们详细谈谈。”扯了虞劲烽转身当先便行。虞劲烽又抽空回首,别有深意看靳端阳一眼,示意他不准耍滑快些跟上。

    靳端阳道:“荣幸荣幸。”他向来不怕深入险境,招呼了身边剩下的侍卫,屁颠颠跟过去。

    北城门外不远处搭起一座极华美庞大的军帐,帐侧萧玄霓带人守候,显然有备而来。众人入得帐中分宾主坐下,明染见靳端阳左顾右盼的模样,忽然失了兴致,脸色不豫望着眼前一杯清茶。

    虞劲烽似乎也不想让他和这位皇帝陛下有过多言语来往,忙道:“我替你谈。我们要求不多,第一,你全线退兵,十年内不得来犯。第二,庐州和福城寿城就归我们了,不过陛下要等到退兵后方可离开,省得你出尔反尔。第三,你把云京中的细作名单给我们一份,要签署上你的名字和印鉴,方便我们通过朱鸾国主处理。第四,从前的各种岁贡一概取消。余者均一如既往。”

    靳端阳闻言眼光灼灼盯着他微微一笑:“细作啊,给就给吧。被两位美人这般挟持着,朕不应也得应,否则不定落个牡丹花下死,可就亏大了。其实朕有个提议,明小侯爷不如把朱鸾国主送给我,自己占据云京有何不好?”

    这帐外还有万瞬觉的兵士将领,此话传出去可是不甚妥当,朱鸾国主别的本事尚且不论,嫉贤妒能的本事那是一等一的好,明染不觉拧了眉头,将手中茶杯在几上轻轻一顿。

    靳端阳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好,忙道:“玩笑玩笑,朕收了那个蠢货国主,换个英明神武又天生丽质的人坐镇江南,可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不说这个了,朕再多嘴问一句,北斗海峡航道何时开放?”

    虞劲烽转首望向明染,意在征询,明染道:“回去就开,最多不出半载。”他忽然想起了长兄般的爱将温嘉秀,抬头盯着靳端阳道:“那份细作名册上,鄞王殿下和周驸马的名字要有,不管他们是不是。”

    靳端阳接着点头,百依百顺随和亲切,一看就是一位礼贤下士亲民爱民的好皇帝。眼见得一切议妥,他看到虞劲烽倾身给明染添茶,举手投足间温柔体贴一览无余,一肚子坏水忽然又翻涌沸腾起来,眼光转到帐篷角落里一直不言不语装死却依旧十分惹人注目的萧玄霓身上,笑问道:“这位可是萧大公子?果然龙章凤姿非同凡人。朕依稀闻听萧家和明侯还是未来之姻亲,却不知真假。”

    萧玄霓瞥了明染一眼,冷冷道:“陛下过奖,某不过万军从中一小卒,不值一提。”对姻亲一事却避而不谈。

    靳端阳道:“非也非也,这几日我观明小侯爷和萧大公子用兵,张弛有度配合得当,堪称朱鸾双璧,萧公子且不可妄自菲薄。”

    虞劲烽脸色未变,只是手微微一顿,将茶壶慢慢放下了。靳陛下虽意在挑拨却言之有理,萧玄霓此人虽然话语疏简神态傲慢,但他和明染两人在攻城战中配合得十分默契,堪称珠联璧合相得益彰。他出现在这庐州,就像个多余的第三者,硬生生替他妹妹挤到了自己两人中间且无处不在,简直堵得人心慌意乱。

    人心似水意动如烟,如何才能把心头宝牢牢攥在手里,没人告诉虞劲烽该怎么做,全靠他暗地里揣摩,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却听萧玄霓依旧不死不活地道:“没见你上过城墙,何来‘观’一字。一国之君信口胡言,也不怕风大闪了舌筋。”

    靳端阳拊掌哈哈大笑,心满意足。

    苍沛国兵马来如潮水奔涌去如蝗虫过境,将可控地段的钱财粮草收拾得干干净净,不出几日就悉数撤出了朱鸾国地盘。

    云京压力骤减,国主自是欣喜若狂,谢天谢地谢佛祖之余,赦天下,开恩科,又大大地犒赏三军,其中重点赏赐明染和万瞬觉,在几个朝臣的提点下,也未曾将依旧驻守庐州的萧玄霓给忘了,重重送一份赏赐过去。又怕他不管不顾地溜回岭南,便不论他情愿不情愿,直接将之任命为庐州都尉,且不设太守。

    明染心中并不敢大意,回到凝江域后,先加强福城寿城的城防,又四处巡逻清查一番,方才稍稍放下心来。恰国主的赏赐也到了,他令人清点登记过后,让虞劲烽依次发放下去,又让他去准备筵席宴请将领犒劳兵士。

    虞劲烽将一切布置妥当,在开席前过来请明染入席,见他正伏在书案上写字,于是凑过去看。原来是给打算上给国主的奏折,另还附一份从靳端阳那里强行索来的细作名册。 虞劲烽看了片刻,问道:“不歇一会儿么,这么急做什么?”

    明染伸手揉了揉眉心,低声道:“那靳端阳不是个省油的灯,也不像个守信重诺的人,总觉得他不会如此容易善罢甘休。而且云将军走得也很不甘心,他从来没有吃过亏,知道我们抢了他的船,不定哪天就会杀奔回来。因此且不可松懈,还须小心着些。”

    虞劲烽道:“听你这口气,近期又不打算回东海了?”

    明染叹道:“好容易做成如今格局,若是一走岂不又前功尽弃,总得等局势稳定些再说。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不过再等等好么?其实真的用不了多久。”

    虞劲烽沉吟片刻,伸手按住奏折,温声道:“我也没什么不高兴,你也太谨慎了些。只是这名册一送,必定又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总算有机会喘口气,这个回头再弄好不好?且跟我吃酒去。”逼着他换了衣服打点妥当,将他拖到宴席上去。

    正秋风清冽月明如水,三秋桂子十里熏香的好时节,凝江域水域纵横,菱茭繁盛芦苇丛生,木叶的清香一阵阵袭来。驻营地到处充斥着将领兵士们轰饮之声,随清风萦绕徘徊直上云霄。待酒过三巡,两人也循着礼数把诸位将领都打发一遍,虞劲烽笑盈盈地替明染掰了一只螃蟹递过去,看着他道:“小染,我想单独和你在一起赏月。”

    明染道:“好,我们去我的船上。” 他的船上只留几个贴身侍卫在船尾守护着,便在这船头再开一席,唯三五蔬点数坛佳酿,两人对坐而饮。

    待酒至半酣,虞劲烽起身挤到明染身边坐下,伸手搂了他的腰,在月下细致端详他眉眼片刻,越看越觉得赏心悦目,一腔温存喜爱之意如凝江域连天阖地水光无边,满满地荡漾着,似乎要溢出来。他握了明染一只手不住搓揉,嘴上却忍不住抱怨道:“小染,明明我比你生得好看,可为什么在庐州之时,那靳端阳目不转睛地盯着你看,还夸你却不夸我?”

    明染模糊笑道:“我哪里知道,许是他老眼昏花了吧。”

    虞劲烽轻哼一声,语气有几分委屈:“可是我却不服气,对你嫉妒得很,适才忽然想起此事,气得连螃蟹都吃不下。你得哄哄我。”

    明染道:“你的心眼儿约莫有芥子大。好吧,你说如何哄。”

    虞劲烽郑重其事道:“明明有芝麻大。今晚你听我的,我说怎样就怎样。”

    明染闻言斜睨他一眼,目中含笑如水波潋滟:“哪一次不是你说怎样就怎样,我可有多说过什么?”

    虞劲烽仔细回思,除了第一次自己下场凄惨善后不良,尔后还真是几乎没有,他不禁怔怔出了神,片刻后喃喃道:“其实你待我很好,只是人心总是不足,你好歹宽宥我。”

    上好的桂花陈酿,饮时不上头后劲儿却极大,喝一口下去如蜜般浓厚香淳,且暖彻五脏六腑令人舒适惬意。虞劲烽含了一口酒,俯身吻过去,将酒悉数渡过去,低声道:“就从这儿开始,今晚我要灌醉你,再把你彻底吃掉,一丝一寸一颗痣一根毛都不放过。”

    他磨牙霍霍的,明染低笑道:“好狠。”

    这一瞬间,两人同时神思缥缈,似乎回到了明翔号那一晚。明翔军拿了国主赏赐的十万两银子,大家伙儿都很激动。也是将士们的轰饮之声,阵阵轻涛之声萦绕不去,虞劲烽在他耳边哀求着诉说着,情思绵绵徘徊悱恻,最后终于得偿夙愿,求得一夜良宵如金。只是如今情境虽相似,人却不尽同,虞统军长进了,将十八般武艺都使了出来,往日那哀求声也都变了甜言蜜语甚至淫言浪语,一边翻来覆去请罪,说自己冒犯了,一边又不停各种冒犯,彻夜纵情极度狂欢,直至欲死欲仙烟花灿烂。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或许是真疲累到极点,明染再醒来时,恍如隔世重生,只觉得骨酥筋软无半分力气,索性便躺着不动,只把眼珠转了几转。

    虞劲烽坐在榻边,正目不转瞬盯着他,见他醒来,忙端了一杯茶水喂他饮下,微笑道:“你这一场好睡整整两天,大约是真累了。”

    明染迟怔片刻,终于道:“唉,老了。”

    虞劲烽笑道:“我都没说老,你老什么老。饿了吧,要不要吃点什么?”

    明染摇摇头,转动脑袋左右看看,忽然发现并不在熟悉的舱室中,而是身处一间四面无窗的屋舍里,床榻对面一扇小小门户,空气甚是流通,所用器具也极为精良雅洁,鼻端一股淡淡的脂粉气息若隐若现。

    他疑惑道:“这是哪儿?”转头似笑非笑盯着虞劲烽,语气迟缓:“你不会是想要把我强行羁押回东海吧?”

    虞劲烽道:“你想哪儿去了。我们辛苦这一场,我将明翔军的事务暂且交与谢诀和万年青他们管着,寻了个地方陪着你清静几天,你觉得如何?”

    明染沉吟片刻,道:“这一场谋算下来,我也觉得有些不堪重负,你安排就好。”

    虞劲烽见他竟然答应下来,似乎松了一口气,顿时眼中满是笑意,整个人仿佛也跟着煜煜生辉一般,附身将他紧紧抱在怀中,抚着他额头温声问道:“可有哪里不舒服?”

    明染软绵绵靠在他肩上,揪了他一缕卷发把玩着,微笑道:“就是头晕,身上没力气,想是那一夜纵欲过度吧。可你怎么就无碍?”

    虞劲烽低笑一声:“我只顾着让你痛快,自己未免就俭省了些。且先让我收着,下次一并都给你。”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明染哼笑一声,半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虞劲烽握着他一只手摩挲着,却慢慢蹙了眉头,仿佛满腹忧愁难以言述。良久后,明染摸摸他眉心:“别这样,我又不碍事儿。没力气就没力气吧,难得浮生半日闲。不过总觉得那天酒没喝痛快,你去拿酒来,还要那桂花陈酿,我们接着喝。”

    虞劲烽温声劝慰:“那酒后劲儿大,喝多了不好,伤身。”但架不住明染再三催促,只得出门去取了两坛酒,又搬一张梅花状小几放在他身前替他斟酒,忧心忡忡问道:“你不想吃点什么?”。

    明染道:“没觉得饿。听他们说醉酒之人,再喝点酒就好了,也不知是什么道理。”

    他初始似乎兴致颇高,但见虞劲烽一直神思不属的,渐渐地话也少了,末了将酒盏一丢,直接往后躺倒,陷入一只引枕之中,不出片刻再次沉沉入睡。

    虞劲烽叹道:“怎么说睡就睡?”过去替他将头发解开,扯了一副栽绒毯子来仔细裹好,守着他睡稳当,方才起身匆匆出去。

    他算着时间,四个时辰后丢下一切又慌忙赶回来。一进房门,却见明染竟已自行起来,盘膝坐于罗汉榻一侧。他似乎才洗漱过,鬓边几缕乌发微有湿意,只穿了件薄薄的素缎里衣,中衣和外袍不知去向。身边小几上满满铺排着茶壶茶盏并糕点粥食,并不见有动过的痕迹。

    虞劲烽拧眉道:“你衣服去哪儿了?怎不穿衣服?”去那边箱子里取了件袍服给他披上,又道:“为何不吃东西?”

    明染慢吞吞道:“我不舒服。”他果然脸色苍白异常,连嘴唇都几乎没了血色。

    虞劲烽忙去摸他内息,尔后脸色微变,反身急忙忙窜了出去,片刻后领着一个大夫进来给明染诊脉。诊完脉虞劲烽又陪着那大夫出去,不久后端了一碗汤药进来。

    明染有些不想吃,盯着那药一脸厌弃之色,但见虞劲烽眼巴巴等着,末了还是乖乖将药吃了下去,虞劲烽道:“单吃药不好,再吃些东西吧?”

    明染道:“不饿。”他挣开虞劲烽的手,往后挪了挪靠上一只枕头。抬眸看虞劲烽脸色难看,又补充道:“只是觉得困。”

    虞劲烽急道:“不吃你不许睡!”

    明染似乎没听见一般,只管往枕头里一缩,怏怏阖上双目,无声无息再次入睡。虞劲烽凑上前要将他摇醒,手指在触到肩头的一瞬间,却又缩了回来,自去一边坐下,默然无语片刻,出门去询问以文若水为首的几个明锋营心腹。那几人却道明染只是要水洗漱了一番,别的并无什么异常。虞劲烽见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得作罢。

    接下来连着几天皆是如此,明染大半时间在昏睡,似乎要将前一阵子昼夜不息谋划运筹所欠下的瞌睡一并都补回来。虞劲烽总是等他睡稳了,就出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待得到明染醒转的消息,再慌忙赶回来陪着他。

    只是他如此殷勤也并没有什么用,明染一直不肯吃饭,只把他拿来的药喝了,任虞劲烽怎么哄劝都不成。

    眼看着他整个人渐渐衰弱憔悴下去,虞劲烽端着一碗粥蹲在他身前殷殷相劝,几乎要给他跪下:“单吃药不行,你好歹吃些别的,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办?”

    明染侧头,目不转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虞劲烽强撑着给他看,眼神中是寸步不让的执拗,又隐含几分哀求之意,却忽听明染微声笑道:“竟这么怕我死?好吧,你喂我。我如今可没力气拿勺子。”语气中几分戏谑几分玩笑。

    他这似乎是想开了。虞劲烽长长松一口气,忙将一碗清粥合着几块小点心喂他吃掉,伺候得无微不至妥帖无比。

    明染自从恢复进食,精神也很快跟着恢复过来。但吃饭忽然开始挑三拣四,今儿要吃这个,明儿要吃那个,纵是一种糕点,也得上面点缀岭南来的桂圆干和西域来的葡萄干才号称将就能吃。他从前并没有这般讲究,向来有什么吃什么,虞劲烽始料不及,不免有点手忙脚乱,但都按着要求千方百计替他寻了来。

    如此转眼间就混了七八天过去,日子浑浑噩噩的似乎过得还不错。

    这一日明染正将床头几本兵书百无聊赖地翻看着,虞劲烽左手拎食盒,右手抱着一坛酒进来了,明染道:“今儿怎么这般大方,竟舍得给我酒喝。”

    虞劲烽凑到他身边端详他脸色,笑道:“这几天你看着好了许多,自然可以喝。”

    他打开食盒布菜,明染瞟了一眼各种菜肴汤食,问道:“我昨天说要吃松茸面,要那种松茸磨碎和在面里,要清汤不要鸡汤,怎么到现在还没有?”

    虞劲烽一脸为难之色:“这两天实在不好找,咱们将就一下好吗?”又将好话说了一箩筐,明染方才勉为其难地将饭吃了。虞劲烽陪着他吃了饭饮了酒,又在他的要求下将余下的酒留下,嘱咐道:“不许多喝。”

    他自行扯一张案子到榻边,就着烛光翻看几本账册,又拿了纸笔不时合算着。明染小酌之余,随口问道:“在看什么?”

    虞劲烽道:“明翔军的账本儿。一直我交给文若水管着,不过时不时也得看看。这两年海运越走越好,我们投进去的银子都十几倍返回来,覆珠姑娘给大家伙儿调拨的银钱也越来越多,账上余钱不少。不过我还是想再多赚些出来,怎么也得够你花用才行。”

    明染笑道:“我很费钱么,我并不觉得。我也就收几把弓箭养几匹马,别的都不挑拣。”

    虞劲烽瞥他一眼:“你怎么不费钱?前阵子和灼华阿宴闲聊,我都算过了,养你可真不容易。每天饮食茶酒定例五十两,每年四季衣裳一万六千两,都是锦缎缂丝绫罗,一水下去就不要了,还不算那才上身就被你瞎折腾弄坏的。冠带鞋履又得许多银子,你还随手抓了什么东西就去赏人用。还有你的弓不得上桐油?你的马……”

    明染打断他:“你接下来不会骂我糟蹋的都是民脂民膏吧?”

    虞劲烽道:“什么民脂民膏,那都是自己的银钱,糟蹋也名正言顺。嘿嘿嘿,弟兄们说起来,都说跟着你有福气。你虽然算不清账目,但有眼光有胆量,出手又豪爽大方,纵是不要你朝军饷,照旧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明染嗤笑道:“夸大其辞,哪有你们说的那么好。”

    这些日子明染其实不大搭理他,虞劲烽与他说话一直都陪着十二分小心,今日见他似乎心情不错,就也跟着放松下来,谄媚笑道:“这是大家有目共睹之事。你还记得你有一对儿白玉鹦鹉玉佩吗?明锋营一个弟兄有幸替你喂了一次马,你就顺手赏了他一只。但他在云京外跟一个姑娘相好,想送姑娘一只,自己留一只,又不敢去跟你要,就来找我哼唧。我就趁你睡着替他将另一只也拿了出来。阿宴明明和你说了的,可是你见到那弟兄也装不知道。还有上次你国主表哥赐给你的那一匣子明珠,易镡手下几十个心腹弟兄想大家统一起来把刀鞘上都镶一颗,我就去……”

    明染忍不住再次打断他:“真是贼不打三年自招,你这些年究竟偷拿我多少东西?”

    虞劲烽道:“这真记不清。不过我也没留什么,除了那对儿羊脂玉飞凤兵符。”

    明染本懒洋洋卧着,待听到兵符两字,忽然攥紧了手中酒盏,微笑道:“嗯,我就是太纵容你了,才导致今番这下场。”他顿一顿,似乎下定决心般问道:“云京城池已被攻破了吧?”

    虞劲烽随口道:“也就这一两天的功夫。”他答完,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一哆嗦将笔掉落在纸张上,笔头浓墨迅速晕染开来。他浑身僵硬神色紧张,良久后方道:“你怎么知道的?”

    烛影摇红中,明染慢慢松了酒盏,任其滚落地下。他抬头望着虞劲烽,双目中满是无可奈何的惨淡之色,轻声道:“我们果然在云京。前些日子我要这要那的你还能弄来,那都是京师各大酒肆和老字号点心铺子的招牌吃食。这两天渐渐就不行了,许是老板厨子都跑了吧。不跑,也都关门避祸去了。”

    虞劲烽侧首不太敢看他,无奈道:“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明染道:“彼此彼此,你也知道我知道。”他转动了一下手腕,颇有些遗憾之意:“我只是不知你究竟给我下的什么药。若说是那软玉温香满怀抱吧,记得当时叶之凉虽然失了内力,却是行动自如的。为何我却软绵绵没几分力气,你难道又混了别的进去?”

    虞劲烽只得道:“还有蜜佛陀和百合散,单下一种我怕对你没什么用,不过都不伤身。你……”他转头看看明染,明染唇边笑意盈盈,似乎并未如何动怒,但虞劲烽偏就看出了什么来,起身抢过去按住他双肩,带翻了案几:“你千万不要再强行运功逼毒,上次险些吓死我,你还把沾染了咳血的衣服藏起来。若不是及时找来大夫,真不知你伤得这么重。过些天就给你解药。”

    明染拨开他手:“又没死,怕什么。你这些日子忙忙碌碌的,还做了什么好事儿出来?”

    事到如今,虞劲烽索性也不再遮掩:“云将军回来了,他听到苍沛国退兵的消息就立即折返,还跟靳陛下跳脚大闹了一场,又把兵马重新开拔过来。我令明翔军退让到凝江域一侧,把云将军的船只都还了他,让他搭浮桥渡江围城。云京没了你,简直不堪一击。”

    明染伸手支额,凝眉道:“靳陛下,叫得好生亲热。嗯,你跟他什么时候勾搭上的?让我想想,是那次让你去遣返北斗海峡滞留的客商吧,听说你去了苍沛国的澄州一趟,闹了点小动静出来,说不定那时候就眉来眼去勾搭成奸了。那次在凝江域被云将军截留劝降,也是你通风报信吧,不然他怎么一捉一个准儿。你大约是想让他仗着故人之情劝我归降,结果你嫌他说话难听,你们俩又吵起来,最后不了了之。”

    虞劲烽咬着牙道:“你猜得不错,不过话别这么难听,谁跟他勾搭成奸了?我才看不上他个奸猾的老东西。我们是合作关系,签署有文书,先前我怕你生气,一直没敢给你看。你等一会儿。”

    他返身出门而去,明染盯着他背影,将前因后果略一思索,一切也就了然。虞劲烽素来身怀异志,奈何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沦落去做了马贼。但命不好有不好的优势,他无国无家无牵挂,连自己亲爹都不知道是谁,哪边有利可图,就往哪边歪,自不能体会自己这一番家国之情。他百般阻挠自己替朱鸾国拒敌不成,就会另辟蹊径。而且做马贼年头多了,骨子里养成了掠夺的性情,相中了目标就势在必得。只是自己很不幸也被他视为了囊中之物,又跟萧家牵牵绊绊的扯不清干系,导致这一场阴差阳错霉运当头。

    他忽然觉得自己愚蠢得可笑,便忍不住嗤一声笑了出来。

    虞劲烽却恰好进房来,手中攥着一份文书,见状震惊无比:“你笑什么?”

    明染收敛笑容,道:“没什么,你不要在意。”

    他竟然如此心平气和,虞劲烽却越发惴惴不安,将那文书强行塞到他手中:“你仔细看看各种条款,其实我们并不吃亏。东海他不敢涉及,他也没那个能耐。江南云京东直到海边的地段都归我,说起来是苍沛国的附属郡,一切却都可自行治理。和东海海域连起来,以后就方便很多。”

    明染很客气地道:“我不用看了,都是给你的,和我也没什么干系。”

    虞劲烽急道:“我的还不就是你的?你我分什么彼此!”

    明染垂首笑一笑,不置可否。片刻后又想起了什么,抬头提醒他道:“你的靳陛下很坏,他和我不一样。你这般与虎谋皮,还要小心谨慎一些。”

    第99章

    虞劲烽道:“你别担心,我会小心的。咱们夺了云将军的船只又还给他,这也是极大的筹码,能夺第一次,就能夺第二次,而且我还他船自然也不能白还。况江南水道纵横,明翔军又擅长水战,他们不能不掂量一二。”

    明染叹道:“虞统军真能干,原来你的靳陛下在庐州那‘英明神武天生丽质’八个字,夸的是你不是我,倒让我洋洋自得许多天。唉,我真蠢。”

    他语气倒也平和,只是脸色实在太不好。虞劲烽简直有些不敢看他,但又忍不住不看,踅摸着在他身边坐下,搂住他肩膀极力劝慰:“你哪里蠢了,我再怎么样,还不都是你教导出来的?小染,你千万别生气,这文书若真不想看,明天看也行,不过最终你一定要看。现下难受了就睡一会儿,嗯?”

    明染抬袖按住自己额头,许是酒喝多了,竟满头的冷汗。他脸色苍白,眼角却微微发红,太阳穴一跳一跳的,似乎有人拿大锤楔了两支长钉进去,且砸得砰砰乱响,于是低声道:“的确有些头疼。”

    虞劲烽忙小心翼翼放他躺下,温声道:“那就躺着。”

    明染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真不肯给我解毒?”

    虞劲烽很为难:“再等等好么?云京如今尚未被攻破,你一出去不定又做出什么来,我不想再让你帮着你那国主表兄助纣为孽。你若是实在无聊,我寻个小箜篌来给你解闷儿。”

    明染无奈摆摆手,翻个身背对着他,虞劲烽轻拍他肩头:“那你睡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等他真睡了一觉起来,虞劲烽却不见踪影,唯有守候在门外的文若水时不时进来问安兼带端茶送水的。明染平日里跟他接触不多,因此不大搭理他,只时不时盯着多宝格上一只沙漏看。

    约莫二十多个时辰后,虞劲烽终于回来了,神色间颇有些疲惫,还携着些残余的血腥杀戮之气。他先将外袍去除丢出门外,方才过来摸摸明染额头,问道:“你好些没有?”

    明染道:“还好。”

    他看起来果然气色不错,比前两日强许多。虞劲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低声道:“云京城破了,南城左侧那个城门先被攻破。”

    明染呆坐着,神色悲喜莫辩,良久方道:“你是说丽影门?”

    虞劲烽道:“对,是丽影门,那处城门比起别处貌似不大结实,就被选为了突破口。”

    明染习惯性地给他解惑:“那个门从前是霓裳河水门,后来方士们说霓裳河流向不好,强行给改了道,水门就变了城门,但是未设瓮城,所以不太牢靠。不过丽影门城楼高城墙也宽,可架弩床之处很多,如果多派兵力多设置弩床,应该也没有太大问题。”

    虞劲烽叹道:“幸好没让你守城,不然还真是麻烦。”

    明染却忽然转动眼珠盯着虞劲烽问道:“你不会做内应去了吧,里应外合?”

    虞劲烽道:“这种粗活轮不到我干,我只负责东城南城进攻路线的部署,做内应的另有他人,是鄞王和周驸马。只是他二人手中掌握的兵马不多,因此费了些周折。”

    从靳端阳那里索要来的细作名单还没来得及送到国主手中,明染就被虞劲烽弄到了这个莫名其妙的鬼地方来。因此那两人一见云京被围,自然就立竿见影明火执仗地反了。看来天意如此,明染也就不再多问。虞劲烽却主动禀报道:“如今各处在巷战,残余的禁军死守着皇宫和几处要紧地段不肯投降。外面很乱,想彻底拿下云京估计还得几天。不过我们这儿在地底下的密室中,很安全,你放心。”

    明染道:“既然这么忙又跑回来做什么?真是辛苦你了,来,坐下喝杯茶 。”他虽然手足酸软无力,还是强撑着给虞劲烽斟了一杯茶。

    虞劲烽受宠若惊,忙接过茶盏,又惊疑不定多瞄了他几眼,明染垂下羽睫,遮掩了眼中神色,缓缓道:“失守也罢,一切都是我的报应。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虞劲烽忙道:“你胡说什么,我怎么会舍得处置你?”

    明染涩声笑道:“我是战犯,处置我也是该当的。如果真死了,我明家祖坟在云京东北紫霞山下二仙庙附近,记得让我认祖归宗。”

    虞劲烽闻言如鲠在喉,哪里还有喝茶的兴致,只身躯微微哆嗦,良久方道:“你这些天虽然面子上装得波澜不惊,心中一定恨极了我,我又哪能不知道。我不会伤你分毫,你仔细想想我这般做的缘故,还不是为了以后能好好在一处。你千万不要放弃我,我们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明染道:“明明是你放弃了我。”

    虞劲烽道:“我没有!我只是在替你我以后打算,小染,你不能总是想着你家的亲戚,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却罔顾我的一片真心。”

    明染道:“纵然你一片真心,就不怕惹怒我?你明知我最怕自己变得废物一样不死不活,什么都做不了,却给我下药。你不能好好和我说?”

    虞劲烽也有些怒了,将手中茶盏重重一顿:“我屡次提醒你,告诫你,甚至苦苦哀求你,你几时听过我的?云京城被围,满天下可有一支勤王之师过来救援?连六军都溃散得影踪不见,只剩下一些禁军在负隅顽抗,还有你那大表哥带着些人马守着皇宫。你看看人家都什么做派,你却为何要为那样一个国主卖命?任谁都觉得不值得,你偏偏乐此不彼!”

    他忽然想起一事,过来扳住明染肩头接着道:“对了,你朝那个周驸马,可真是深藏不露的天纵奇才!起兵前先就斩了安秀公主祭旗,剁了她脑袋不够,还把四肢也剁掉,高高挂在公主府的大门上。说她不守妇道背地里和你勾勾搭搭。他娘的可真会放屁,你什么时候跟那个女人勾勾搭搭了?回头我非找机会杀了他不可!”

    他语气阴狠,通身戾气大盛,于平日颇有些不同,想是杀红了眼的缘故。明染被他来回摇晃两下,只觉得眩晕不止,脑袋疼得要裂开一般,便有气无力道:“你别晃我,晃得头疼。我们不提那个女人,我大表哥进了皇宫,其余家人还有剩下的没有?”

    虞劲烽连忙松手:“我跟靳端阳云将军都说过,尽量都剩着。”

    明染脸色呆滞,片刻后忽然呵呵一笑,嘲讽道:“剩个屁!他们哪一个是心慈手软的人?也罢,我自己的死活都无法掌控,还操心别人,你心里大约又在笑我。不管了,我睡一会儿。机会难得,你赶紧的接着杀人放火去吧。”

    虞劲烽却一把捞起他抱住,恨声道:“不准睡!你别总是睡睡睡的,借此躲着我冷落我。你答应不再去找萧姑娘成亲,不再惦记着你的朱鸾国,这辈子也不能离开我,我就给你解药。”

    明染听到解药两字,心中一动,他太想要这个解药了,但也知道虞劲烽不会轻易给。自己越冷待他,他越不能安心,更要牢牢把自己掌握在手中。

    他强打精神,勉强压制住紊乱心思,待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斟酌着措辞慢慢道:“你别总是和我闹。以后想必也不会再有什么朱鸾国,我又惦记着谁去。至于萧姑娘,其实我已经去萧家退过亲了……”

    虞劲烽突然手臂一紧,明染被勒得全身骨骼“咯吧”一声,险些喘不上气。虞劲烽恍如不觉,只将脸埋在他肩头上,低声道:“我不信,你在哄我吧,既如此你为何不告诉我,害我白白气这许久。”

    明染道:“不说也是有缘由的。我虽然给了萧家补偿,大公子还是有些不情愿,我顾着萧姑娘的名声也不敢声张。云京虽然开化,但退婚这事儿最好由女家先提出,才不妨碍姑娘另嫁他人。后来大公子又主动带兵助我奔袭庐州,我更是说不得了,想着等云京事必,托我二姨母再给她说一门好亲,也能圆满做成此事。”

    虞劲烽依旧翻来覆去道:“你哄我,我才不信,就是不信。”

    明染推了他脑袋一把,冷声道:“我哄你做什么。当时我去萧府,萧大公子曾主动提出要助我退敌,被我拒绝了。如果我没退过亲,大可以名正言顺邀请大舅哥出兵助我一臂之力,用得着在云京的大街上装醉装可怜,再想法子把消息传到萧府?我几时干过这么丢人现眼的事儿,他骂我人品卑劣,也真是……真是卑劣……”

    他喃喃苦笑道:“我是卑劣,我比不得他。他不计前嫌主动来帮我,还说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让我莫要负疚于心。”

    虞劲烽忙抬头盯着他,急道:“他哪是什么好人!明明在挤兑你,让你无法张嘴再提及此事。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不许反悔。况外面这么乱,谁知道萧姑娘如今还活着没有?”

    明染摇头道:“不反悔。大公子是否还在庐州?”心想我若敢流露一点反悔的意思,你或许就敢趁乱去杀了萧姑娘。

    虞劲烽道:“听说还在。只是苍沛忽然卷土重来,他被困住了,一时片刻回不来。”他微微低头,盯着明染的面庞来回梭巡片刻,轻声道:“小染,你忽然态度好转,又屈尊纡贵和我说了这么多话,是不是想骗我放松戒备把解药给你?”

    他如此警觉,明染心中有些失望,但仍旧耐着脾性道:“你不给也无妨。只是告知前因后果,省得你总啰嗦。”

    虞劲烽身躯微微颤抖,双目碧琉璃一般流光溢彩,凑上去想亲亲他,明染脸微微一侧,他只亲到唇角,却依旧心花怒放,笑道:“我以后不罗嗦。你能为我去退婚,你不知我多高兴,简直和做梦一般,因此总有些半信半疑。如此看来你也是打算一直和我在一起,既如此为何不仔细看看那份文书?我们的将来总要你我共同谋划才好。”

    他去将那份文书拿来,再次塞到明染手中,明染还是不太想看,但架不住虞劲烽反复恳求,便勉强粗粗一翻。待翻到最后一页,见上面签署了靳端阳的姓名及印鉴。他盯着那印鉴凝神思索良久,尔后道:“我观靳陛下狡诈多变,我不相信他。”

    虞劲烽道:“那你想怎样?不若回头见他一次,再当面敲定?”

    明染道:“我也不想看见他。”他的确不喜欢靳端阳,在庐州之时与靳陛下和谈,却连话都懒得说,虞劲烽也理会得,却听明染道:“最好云将军能认可此份契约,就稳妥许多。我见也只见他。”

    虞劲烽斟酌着,又瞥他一眼,有些为难:“云将军早已知晓此事,必定也是认可的。他在城外,外面形势你也知道,想见他恐是不方便。”

    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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