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沧海 作者:俞洛阳

    第18节

    明染道:“他知不知我不管,我只要亲眼看着他在这文书上签下姓名即可。你如今手眼通天,你想法子。”

    他好容易态度有了转变之契机,虞劲烽也只能手眼通天一回,但思前忖后仍旧不放心,又嘱咐道:“可以带你见,只是你见了他不许主动和他说话,听我说即可。”他想了想,又凑过去陪笑道:“待此间事了,以后我全听你的。”

    明染只得道:“好,我不主动说话,纵然他问我,我也敷衍过去。”

    于是夜半时分,虞劲烽用一领青锦斗篷将明染兜头裹得严实,小心安置在一顶双人软轿上,神鬼不知悄悄带出城。几人先是走了一段长长的地下甬道,尔后又穿过数道苍沛国兵士设下的关卡,末了潜入云京外不远一处庙宇中。这庙宇从前是荒废的,如今作为苍沛国的一个暂时粮草转运点被草草修缮一番,派了数名兵士把守着。

    明染随着虞劲烽静悄悄坐在后殿里一张八仙桌旁等着,既不弄鬼也不作妖,只随手把虞劲烽腰间的一筒羽箭抽了几支出来把玩着。

    两人等到近子夜时分,云鱼素匆匆赶来,进门就问道:“半夜三更的,小马贼找我做什么?不知道本将军现在比五殿阎罗还忙?”眼光转到明染身上,颇有几分惊喜:“咦,小染也来了?”

    明染颔首微笑,由虞劲烽言明来意。云鱼素道:“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儿,明日再说不成?算了,拿笔墨来。”

    虞劲烽赔笑道:“是小染执意要如此,不然他不放心,他还是最信任云将军。”

    云鱼素一边签署姓名一边感叹道:“我还以为你二人意见不一,你被他看起来了所以影踪不见的,原来你是不放心。好吧,既然这般信任我,怎不跟我西北打狼去?”

    明染依旧沉默,只微微一笑,果然遵循约定一言不发。虞劲烽甚是满意,和云鱼素就云京形势匆匆交谈几句,虞劲烽也还罢了,忌着明染言语上十分谨慎,那云鱼素却只管高谈阔论,张罗着要如何把兵器库那边的禁军都铲除,如何能将皇宫的大门砸开拖了那窝囊国主出来再羞辱一番。明染只做没听见,自得其乐地摆弄着几支羽箭。那羽箭四棱箭簇,他便试着将四支箭箭簇朝上,棱角相嵌地架起来。他双手绵软无力,连着试了几次才成。

    云鱼素却忽然转头看着他道:“小染,你莫要心里不自在,你那个国主表哥是真不能要。眼见得丽影门城楼上杀得火热,他不说增援兵力,却派了一群僧人来念经,结果里应外合的,城门‘咣叽’就开了,摔得四仰八叉还砸扁好几个人,你说这怪谁?云京不破简直没天理!”

    他说就说吧还如此声情并茂,明染无语凝咽,片刻后一声轻叹。

    云鱼素与虞劲烽商谈完毕,起身离开,临去时又狠狠瞪了明染一眼,训斥道:“你干坐一晚上,一句话都不和我说,你是升官了还是发财了,竟如此托大,纵然不情愿也不该如此!”言罢拂袖而去。

    第100章

    虞劲烽见此事圆满了结,终于放了心,过去将明染托上软轿,打算回转云京。云鱼素已经走出老远,忽然又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虞劲烽微微俯身,正仔细替明染将斗篷拢好。他意味不明地一笑,方扬长而去。

    两人重又回到密室之中。事已至此,明染也就安分下来,虽然依旧淡淡地不大说话,但也不再和虞劲烽闹脾气,且该吃吃该睡睡安适自在。虞劲烽心中窃喜,想着这是终于死心了,回头再好好哄哄他,势必要让他回心转意才成。尔后他也就有心思出去接着忙活,只交代那几个心腹好好照顾,决不可有半点怠慢轻忽。

    虞劲烽又是影踪不见,想必是接着热火朝天干大事儿去了。明染正百无聊赖躺着,却忽听室外似乎有隐微的兵戈交接之声,由远及近渐渐靠过来。他心中一跳,慢慢坐起身来看看沙漏,从和云鱼素见面起,已经过去了近十个时辰了。

    尔后忽然间房门大开,一人闪身进来,身材瘦削颀长,面目易了容,瞧来平淡而模糊,只双眼漆黑容光内敛,他瞬间抢到明染身边,低声唤道:“少爷,我是阿筳。”

    明染道:“阿筳?我中毒失了内力,只勉强能走。”

    阿筳一伸手将他拎起挂在自己肩上:“不须你走。”闪身出门,却见外室阿宴带着十几个身着便服的雍江侯府侍卫,刀剑齐出将文若水等几个人逼到角落里,双方正不出声地狠斗。阿宴见明染出来,飞身过来一把抱住他,泪汪汪只说不出话来。阿筳把明染放在阿宴背上:“背着,我开路。”

    明染道:“且慢,找找解药和那对儿兵符。”他知虞劲烽定不会把解药放置在自己所居室中,但这里放眼望去竟曲径通幽的不知有多少密室,便指了指文若水。阿筳身随意动,一刀架上文若水颈项。

    文若水哪敢多言,只搪塞道:“明侯爷,我什么都不知道!还是等老大回来,有什么你们慢慢儿商量……”

    阿筳见他不肯说,反转刀柄直戳上他心窝重穴,戳得他两眼翻白昏死过去,尔后就近砸开一处房屋,正要大肆搜寻,明染先一眼看见了梨木架子上的奔月神弓,忙道:“去拿我的弓。”

    阿宴过去替他拿起,明染紧紧攥在手中。见阿筳来回翻找却一无所获,正焦急间,却听远远地有人喝道:“什么人!”正是虞劲烽的声音,接着便是一阵急速迫近的脚步声,乱纷纷似乎来了不少人。

    明染道:“不找了,走。”

    于是一干人沿着另一条路迅速撤退而去。虞劲烽果然回来了,待见文若水等人情形,心中大惊,入室匆匆查看一番,反身便循着动静追了出来。

    阿筳虽然承蒙云鱼素指点过路径地点,但毕竟没有虞劲烽这阵子将此处摸得熟门熟路,竟被他抄近路追了上来,厉声道:“小染,你们不准走!”提刀便向断后的两个侍卫攻过去。阿筳和阿宴恍如不闻,带着明染走得更迅速。

    虞劲烽眼见他就要转过一处拐角,却偏生被侍卫们阻隔住了过不去,他又气又急:“小染,你听我说,外面很乱,你没了内力可怎么办?你只有在我身边才最安全,你快过来!你过来我就给你解药!”

    阿宴脚步一顿,低声道:“少爷,他说给解药,难道是他给你下的毒?”

    明染漠然道:“他不会给的,他在骗你。”

    于是阿宴回头怒骂道:“什么你身边最安全,当我们都是死的不成!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就是个祸国殃民的狐狸精,跟着你才真倒霉!”

    阿筳横刀在手,冷声道:“少爷,我奉命去窥探苍沛国军营,出来却适逢此人,他一言不发突然动手,引来了云将军,我才失手被擒,又被云将军羁押到如今。那时此人想必已经和苍沛国沆瀣一气,心虚怕我回来告知您,因此对我下手。”

    他说一句,阿宴就在一侧压着声音怒骂一句,但他骂人词汇贫乏,来来去去不过是“不要脸”“白眼狼”“贱人”几个词。阿筳听得无趣,看他一眼,阿宴立时住口,又忍不住追问道:“要不要杀了他?”

    阿筳低声呵斥道:“你少说话,少爷说了算。”

    虞劲烽对阿宴的怒骂恍若未闻,只死死盯着明染,眼神炯亮如两簇幽幽碧火,明染把脸埋在阿宴肩头并不看他,只冷冷道:“把兵符还我。”

    虞劲烽道:“不还!我若还了你兵符,你还会要我吗?”

    明染道:“靳端阳要你就行。”

    虞劲烽被噎了一下,却强自镇定接着道:“有什么话你过来我们好好商量,我……我都听你的,你……”他惶急间实在找不到挽留的理由,忽然看到明染手中奔月,忙道:“你看你的奔月和我的聆风是一对儿,它们不该分开,我们当然更不该分开!”

    明染闻言手一松,奔月神弓闷声落地,阿宴当是他失手,正要弯腰去捡,明染道:“别捡,不要了。”

    虞劲烽彻底慌了神:“你说什么?你不能不要!”他情知明染有多么喜欢奔月,若不是自己常常去跟他挤一张床过夜,也许他就会夜夜抱着奔月入眠。可是如今他竟然说不要就不要了,且神态淡然,好比扔了一把破笤帚般随意。

    他颤声道:“小染,你别这样,你过来我身边好吗?”

    明染置若惘然沉默不语,阿筳见状立时替他做主:“走。”众人接着撤走。虞劲烽自不肯罢休,状若疯狂扑上来,侍卫们纷纷阻拦,却拦不住他刀势汹涌。阿筳见状将一枚铜牌塞到阿宴手中,低声嘱咐道:“你带少爷往前直走可出,东曦门外见。”尔后蹂身而上,无声无息一刀直点虞劲烽面门。

    虞劲烽只觉杀气扑面,不得已撤刀回防。两人在这狭隘的通道中瞬间过手十几招,刀风飒飒流光飞舞,虞劲烽出招凶猛步步紧逼,阿筳却为着明染并未明确指示该如何处置此人,于是紧守门户滴水不漏,只跟他拖延时间。

    阿宴背负着明染,几个侍卫断后,趁机一阵风般匆匆而去。

    这通道的出口竟在南城一处废弃荒宅的枯井里,一干人鱼贯而出,外面正是风清月白夜半时分,想是云京城内这阵子处处杀戮的缘故,风中隐约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明染仰头看到天上弯月如眉,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恍如隔世,嘱咐道:“阿宴,换人背我,你开道。”

    阿宴小心将明染挪到另一个侍卫背上,仗刀守护在一侧。东曦门是云京的东城门,上次明染被虞劲烽带出城也是走的这里。云京此次东城和南城最先失守,一路上苍沛国设置的重重关卡极多,但阿宴手中的铜牌是云鱼素亲赐,在前面张罗着开道,一路畅通无阻出了城门。

    路上明染低声询问阿宴,才知自己被困之处竟是在胭华书院的后院子里。这后院子地上道路已经错综复杂,不成想地下还另有乾坤,果然是个藏污纳垢的好地方。明染沉吟片刻,又问道:“你是从凝江域赶来的吧。我不在之时,明翔军怎么样?”

    阿宴叹道:“明翔军还在凝江域。那一天少爷你忽然就不见了,虞统军留下话,要带着你清静两天去,大家只当你们真出去玩儿,也没人在意。可是几天后,莫名又接到虞统军军令,让明翔军退守凝江域东北一处水域上,他手持兵符亲信众多,又……又是您的……”

    他偷窥明染脸色,见无有异常,便接着道:“我们也只得退过去。接着就听到苍沛国卷土重来的消息,当时就觉得不对,但是群龙无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然后没几天云京就被困,谢诀和琉璿跑过来找我,想寻你回来,但是我也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们几个真的是快急疯了,可是找不到你也是束手无策。

    那两个都虞候初始还蠢蠢欲动想去云京解围,也不知虞统军跟他们说了什么,末了又按兵不动。明锋营是更别提,他家老大不出现,绝对不敢多走一步。然后云京城池被攻破的消息一传回去,谢诀不管不顾的带着亲兵就跑了回来。我猜着虞统军在云京,想着说不定你也在这里,就也跟着他回来,然后琉璿和灼华也跟了来。城里城外的太乱,到处都是想逃出城的百姓,苍沛国的兵士又到处捉人杀人,说是要杀尽云京六姓,四处人马三群一团糟。没多久我们就走散了,谢诀跑去谢家救人,我也想去二老爷那边看看,却正巧碰上阿筳哥回来找到我,说无论如何先来救你,我就又跟着他去救你。”

    他侧头再看看明染,忍不住道:“少爷,是虞统军骗你囚禁你?他真是坏得要死,你待他比待我都好,他却这般对你。不过你千万别生气,跟这种小人不值得,白白气坏了自己。”

    明染咬了下唇,直咬出淡淡的血腥气来,这是他二十余年人生中最大的耻辱,不堪回首更羞于提起,末了却只低声道:“没什么,以后不要再提他。”

    阿宴忙道:“好,不提他!”

    一路出了东曦门,这是和阿筳约定的见面地点,阿宴寻一处隐秘地将明染扶下地等着,不久阿筳就跟了出来,言道已经甩开了虞劲烽,又询问明染打算何去何从。

    明染问及城内现况,得知只剩了皇宫和两三处要紧地点尚未失守,其余已经是苍沛国天下。皇宫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他此时本身这般状况,又人手寥寥,去了也是送死而已,便熄了此念头,道:“我们去找云鱼素,他既然肯接受我的求救,想必也得负责到底。若有多余的人手可用,进城找琉璿和谢诀出来,让琉璿看看我中的毒。”

    阿筳也正有此意,立时分派人手入城寻人。又见明染身上的浅色细绫夹袍有些打眼,便脱了自己的玄色半旧外袍递过去:“阿宴,给少爷换件衣服。”

    云鱼素驻营在云京外东北不远处,只是他天不明就带人进城去了,待得近午时方折返。见明染站在军营外相候,一副落魄狼狈之状,便笑嘻嘻问道:“你究竟怎么回事儿,真跟那小马贼闹翻了?”

    明染道:“此事云将军洞若观火,又何必再问。”

    云鱼素闻言乐得哈哈大笑:“见你如此悲惨,本将军着实老怀弥慰!”待见明染脸色难堪,便勉强收起笑容翻身下马,装作一本正经地劝慰着:“你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嘿嘿嘿嘿。那小马贼长得还真不错,妥妥狐狸精一只,你是被迷花了眼吧,连兵符都丢了,呵呵呵呵,你可见过一军主帅丢了兵符的吗?你怎么不把你自己也丢了。不过你还记得咱们打狼时的小把戏,还晓得向我求救,总算没有笨到你外祖家。”

    第101章

    两人在西北经常相邀一起去打狼,但分属不同阵营,对两人的合伙作恶之举,南军将领王崇并不是很赞成,因此有时只能装作在野外偶遇。二人又都是一人能单挑百十只狼的人物,偶尔的也会分赃不匀有点小龃龉,于是便议定几种暗号传递消息。三支羽箭箭镞朝上架好,意思是“这儿的狼都是我的你快死开”,四只羽箭的意思是“哎呀不好吃不下快来救命”,五只羽箭的意思是“今儿这里狼不少我也心情很好我们来合作一把吧”。其中三五较常见,四却十分罕有。

    其实明染并没有多少把握,他怕云鱼素忘了约定或者看到了也不搭理自己,但百般无计之下只能试试再说,不成想云鱼素真将阿筳遣返回去救人。所以他笑,自己只能生受着。

    云鱼素笑够了,终于说起正事儿来:“小染,你也别怪我们一定要拿下云京,谁叫你们云京的姑娘一个赛一个长得俊呢!连本将军这般洁身自好的人,昨儿都忍不住手痒抢了几个回来。至于你如今这结果也挺合本将军的心意。我初始还在为难,你横在凝江域不肯走,我过也过不来,打也打不下,正愁得百爪挠心的,双关那边又出了岔子,说不定也跟你脱不了干系。现下倒好,你被那马贼弄了一边儿去,云京我也得了,我们还不伤和气,各取所需皆大欢喜有什么不好?所以我对你们俩闹翻着实喜闻乐见,你们最好这辈子别再和好了哈哈哈哈!”

    明染知道他的确在宽慰自己,虽然方式很诡异,但只能颔首表示赞同。待云鱼素提到云京,却忍不住侧首远远望向云京城池,青灰色的城墙依旧雄浑厚重,护城河镶金嵌玉般蜿蜒绕行,将杀戮和血腥悉数圈禁掩盖其中。

    他不禁身躯微微颤抖,想自己其实谋算的很圆满,苍沛国已经彻底退兵,以后明翔军可长驻凝江域及福城寿城,庐州可与这边互相呼应来往。至于姑孰城及往西沿江一路,将来再用心提携一批精明强干的水军将领,就可分兵过去加强防守,至少能保得朱鸾国十几年平安无虞,自己也能放心再赴东海开疆扩域。但却只为一个变数,竟导致一子错满盘罗嗦,这一切瞬间成了遥不可及的美梦,且回天乏术。

    明染缓缓抬头,想对着云鱼素笑笑,但唇角微扁笑得艰难无比。云鱼素不免嫌弃万分:“你这是在对我笑?怎么比哭还难看。”

    他话初落,却忽然发现明染目中泪光莹然,尔后泪水就潸然而下。

    云将军见状惊讶万分盯着他,忍不住惊叹连连:“哎呀小染,我还从没见你哭过,今日倒真开了眼。”

    明染并不想哭,还是对着敌国将领哭,觉得简直丢人现眼到了家,只是一时情难自禁。云鱼素难得地愣怔片刻,忙扯下一幅衣袖递过去,哄劝道:“你有话就说,莫要再哭。啧啧啧,看来小马贼这次还真是做了不得了的大事儿出来。”

    他正极力劝慰着,忽听到那边侍卫兵士一阵混乱,接着不远处的阿筳阿宴飞身抢过来挡在明染身前,虎视眈眈严阵以待。却是虞劲烽终于知悉明染踪迹,带着一批属下匆匆追来。他如今算是云鱼素常来常往的盟友,兵士们并不敢过分阻拦,只说要禀报将军。虞劲烽却等不得,便要硬闯过来,于是起了一点小纷争。

    云鱼素往那边瞥了一眼,道:“你若不愿理他,我打发他走。”

    明染道:“有劳将军。”

    虞劲烽从见到明染就目不转瞬地盯着他,遥遥看到他脸上隐约似有泪光闪烁,顿觉心痛如刀绞,想自己真逼得他太紧了,只是如今已走至此处早已回头无路,前面纵然深沟险壑刀山火海也只能义无反顾走下去。却见身前兵士纷纷退让出一条路,云鱼素龙行虎步趋近前来:“虞统军,你来做什么?”

    虞劲烽道:“我……云将军,小染和我闹了点脾气,我来接他回去。”

    云鱼素道:“他如今不愿回去,你就莫要强求了。倒是虞统军你,放着正事儿不干却东游西逛的,难道也想趁乱抢几个大姑娘回去?陛下马上就要赶来云京,我等曾约定由你的明锋营接驾过凝江域,你却还耽搁在这里,若是赶不上趟可怎么办,本将军替你忧心忡忡啊!”

    虞劲烽当然不肯走,只盯着明染不放,一边道:“我自会去接陛下。只是想先和小染说几句话,还请云将军让开。”

    云鱼素抱臂哂笑道:“我就是不让,你待怎地?”

    虞劲烽脸色一沉:“我虽不才,也不得不和云将军再讨教一番。”

    云鱼素讶异无比:“你疯了?你我从前没交过手?怎能这般不知死活。”见他一脸执拗之色,又道:“不然你隔着本将军说也成。”

    此人简直不知趣到了极点,虞劲烽拧眉不语,心道隔着你我纵然说得出口,又有什么意思。两人正僵持不下着,明染忽然转身离去,只是他中毒未解,步伐不免蹒跚趔趄,阿宴忙上前搀扶。虞劲烽见状急道:“小染,你当心些!”

    云鱼素哪里耐烦这儿女情长的,挥手道:“好了好了,他在我这儿又出不了岔子,有什么话你回来再说不行?来人,送虞统军去江边。”一干云鹰侍卫应声前来,强行将虞劲烽隔离了出去。

    虞劲烽也知云鱼素横在这里,今日必定是说不成什么,他虽不甘心,也只得远远对明染道:“小染,你千万别再乱跑,一切等我回来再说。我再怎么样,却必定不会错待你,你要相信我!”见明染恍若未闻,他怔忪片刻,无奈顿一下手中长刀,带着满腔遗憾愤愤而去。

    明染听得一干人呼啸远去,便驻足不前,转身对云鱼素道:“多谢云将军解围。”

    云鱼素这次语气真的一本正经起来:“客气什么,你是我打狼的小兄弟,容不得别人随意欺凌。虞统军来回大约得两三天功夫,若等皇帝陛下赶到云京,许多事我便做不得主,你须得早作打算。”

    明染也正思忖此事,纵然自己此时回了凝江域寻到明翔军来云京救援,但手无兵符导致形势微妙变数不定,况且算算时间根本就来不及,他不禁有些踌躇。

    云鱼素目光沉沉盯着他看,似乎看透他心中所思,忽然道:“明翔军你就别想了,马贼和陛下有约定,云京明翔军家眷一概在赦免范围内且有优待,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况且本将军也不会放任你去凝江域,而且你也不准再进云京城。”

    他缓步走过来,拍了拍明染的肩膀:“小染,朱鸾国我们势在必得,让你和我合作你一定不肯,但是虞统军肯,所以我和他是密不可拆的盟友关系,我只能偏着他。我知你如今处境困顿,可人这一世哪能不遇个沟沟坎坎的,跌倒了爬起来是。我也可在有限范围内帮帮你,你想怎样就说,只是也得把握尺度,让我退兵什么的,就不要提了。”

    明染脸色惨淡,末了终于道:“这我都明白。贵国的皇帝陛下曾下过诏令,说是不伤百姓,可否做到?”

    云鱼素慨叹道:“其实本将军挺喜欢屠城,唉,你这么一提醒倒教我……你不也挺爱屠城吗?我听说你在东海可是偷偷摸摸屠了好几个城,别以为我离得远就不知道。怎么你屠得,我就屠不得?”

    明染顿时哑口无言,原来割的不是自己的肉,就真不知道疼。云鱼素看他神色难堪尴尬,又笑道:“罢了,既然要装仁慈,也不得不装到底,真装不下去就再议。我尽量约束将领兵士,但乱世难免要添些枉死鬼,你莫要太执着。”

    他的脾性明染甚是了解,也并不敢指望他太多,只得道:“如此多谢。诏令上还言道要杀光云京六姓男子,其实云京六姓被打回原形后也就是平常百姓,能否留其性命?云将军可收缴其家产,剥夺其官位,打成庶民即可。”

    云鱼素摇摇头:“一国之君所言,不可朝令夕改。你也是云京六姓子弟,是否许多亲朋好友都在被屠行列?”

    明染无奈道:“正是如此。”

    云鱼素拧眉思忖,忽然想起一事:“江上明泱号左近,有五六只你们明翔军遗留下来的大船及兵士,本是为着守护楼船而驻守原地。后来我听说云京城门被攻陷后,不知去了个什么人,将船只就近挪入擎天域一处水湾里保护起来,本将军和虞统军都忙得很,也没空管此事。你倒是可以利用一下这几条船只。只是虞统军掌握了明翔军,你还能再调动船只么?”

    明染斟酌片刻道:“如果数量不多,凭我这张脸,应该还可以。”

    云鱼素道:“如此我再网开一面吧。除兵士水手,每条船可载四百人左右,我允你带两千人往东海去。”他微微侧身,和身边的云鹰侍卫打个手势,那侍卫去捧了一个乌木匣子过来,云鱼素冲着阿宴招手:“撩起衣摆。”

    阿宴忙撩起衣摆,云鱼素将木匣中的铜制令牌哗啦一声悉数倾入他衣摆中,足有二三十个:“拿着救人去。除了皇宫中那群龙子凤孙,剩下的你爱带谁就带谁。呵呵,我够大方吧,不肯跟我去西北打狼也就罢了,可要记得领我的情。”

    他能做到如此地步,实已仁至义尽,明染真心实意地道:“那是自然,云将军恩情永世不忘。”明泱号当初是分派给温嘉秀的楼船,若有人眷恋不去,极有可能是闻人钰折返。他觉此事耽搁不得,立时唤了阿筳过来,让他先去明泱号一探虚实。

    云鱼素盯着阿筳离去的背影夸赞道:“我可是羁押了他不短的时间,此人功夫极好又为人沉稳,本想让他做我云鹰侍卫的副统领,他却死活要回去找你。小染,我如今年过而立,还得活几十年。我盼着你翻身回来跟我再较高下那一天,否则这后半辈子未免太过了无意趣。”其实他也就是随口说说罢了,也知以后一个东海,一个西北,今生恐是相见无期。

    明染微笑道:“西域十三国那么多可打之人,云将军难道还不能过足瘾?”

    云鱼素叹道:“他们生得太糟了,实在是不禁打。本以为你可知我一二,原来你也不懂我的寂寞,唉!”在西北日遮天蔽日的风沙中,鞑虏之辈和马贼之流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却抵不住他狼牙棒虎虎生风。他总是一棒子过去,就能扫倒一大片,再一棒子过去,又倒一大片,剩下的不免望风而逃,空留他一人遗世而立,独看天地悠悠。云将军是真的很寂寞。

    侍卫从城里带出的第一批人,是明染的小舅父钟栩,他牵着双胞胎,头发散乱狼狈不堪,明灼华和琉璿一左一右护卫着。

    钟栩乍见明染,急火火就道:“小染,你怎么会在这里?他们都说你……”待看到明染容颜憔悴,便将后半截话生生打住,只觉得心疼无比,忙过来摸摸他的脸:“你可是哪儿不舒服?病了么?”

    明染勉强笑道:“还好。我二叔他没来?”

    钟栩顿足叹道:“你二叔那个书呆子,让我说他什么好!云京初被围,他就慌里慌张的进宫去了,说是要陪侍在国主身边,随时听从国主的调遣,连两个娃都不管不顾的,他不管我只得管着。后来外面乱起来,我又不会和人打架,只好带着娃钻了后院子的山洞里去躲着,直到灼华和小璿寻过来。哎哎哎,小染,你怎么弄得这般落魄,可是要心疼死舅父么?”

    第102章

    钟栩形容仓促满头是汗,双胞胎也有些呆呆怔怔,一见明染慌忙凑过去,显然这阵子被吓得不轻。明染倒是微微松了口气:“二叔想去就让他去吧,幸好你们没跟着进去。”

    他们一干人不好总赖在云鱼素的军营里,于是在擎天域就近寻了几条废弃渔船挪过去。云鱼素又怕明染悄悄溜去凝江域兴风作浪,百忙之中还抽了十二个云鹰侍卫紧紧跟随过去,号称护卫他,实则做监督之用。

    其实明染已经死了去凝江域的心,也并不想再和云京明翔军有什么牵扯,只想着把城中待斩之人能捞多少捞多少,又特意嘱咐带着侍卫们去救人的阿宴,若有百姓走投无路,也可一并带来,另尽量先救妇孺儿童,为着这些人最易遭受欺凌杀害。

    尔后他让琉璿替自己把脉诊治,琉璿诊完脉颇有些为难之色:“座主,三种毒虽然都不伤身,只是毒性互相牵系纠结,若我用金针祛毒,想彻底拔除有些缓慢,总得七八次才行,每次须得间隔三天。而且我天漫族的那些武功医术,往往剑走偏锋的有些霸道伤身,这祛毒过程或许会非常痛苦,您可得忍着些。”

    明染道:“我不怕疼,能恢复多少算多少。”

    于是琉璿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套金针,开始替他实施金针刺穴祛毒之术。

    第二批赶来的是谢诀,身后跟着数名谢氏族人,一个个灰头土脸不复人形,有几个甚至受了伤,身上斑斑点点俱是鲜血。谢家是皇后族人,是首当其冲的杀戮对象,因此已经没剩多少人,谢诀紧赶慢赶的,也不过带出来三五十个而已。

    谢诀闻听明染在船上,忙飞身上船钻入简陋无比的舱室中,琉璿正将最后一枚金针插入明染肩上穴道中,单手一拈,尔后在针尾上轻弹数下,明染身躯跟着一阵细微的颤抖。谢诀并没细看他们在做什么,只慌慌张张问道:“座主,我听他们说明翔军暗地里倒戈,坐看云京失守,不会是真的吧?”

    琉璿闻言反手一个耳刮子呼过去:“你胡说什么?”谢诀骤不及防也不敢躲闪,被打得瞠目结舌,顿时红了半边脸。

    明染本是无甚痛觉的人,此时也疼得满头冷汗,见状忙道:“琉璿,别这样。”

    琉璿道:“敢捕风捉影胡说八道的人,就该打死。座主您专心行功,他爱信不信,不信滚蛋!”

    谢诀捂着半边脸,急得快要哭出来:“谁说不信座主来着,我这不是随口一问嘛!他们在城里都这么传,便是这边侍卫过去救人,许多人也吓得不敢过来。我正是因为信任座主,才会带了家人过来的。”

    琉璿怒道:“你还废话!”她怕明染听了心烦,推推搡搡将谢诀从渔船上赶了下去,遥遥瞪一眼谢氏族人,单手叉腰像一把精雕细琢清丽无比的玉壶,一根春葱般的纤纤玉指险些戳进谢诀鼻孔里:“还敢嫌我是外族女子不懂妇德缺家少教,既然你们是簪缨世家百年大族,就该滚回云京去守着你家那个大宅院,又逃出来做什么?”

    原来是谢家没有看上外族出身的琉璿,似乎还不咸不淡说了些什么。谢诀忙道:“我家里人虽然一时想不通,我……我也没说什么……”

    琉璿道:“你嘴上没说,心里在说。”

    两人正僵持不下,身后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插嘴道:“哎呀小琉璿,你是越来越厉害了,瞧你座主把你给惯的。哎呀小谢诀,你这么怕老婆,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

    叶之凉从琉璿身后伸了脑袋出来,对着谢诀挤挤眼:“我说你有点出息行不行?现在不立威,将来可是被这丫头辖制一辈子,永远翻不了身。”

    谢诀尚未答话,叶之凉身后不远处的的闻人钰一声怒吼:“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儿挑三惑四的,还不赶紧送孩子们上船!”他身边站着明濡和明罄兰,正好奇地往这边张望。

    叶之凉反身凑到闻人钰身边,将双胞胎一左一右挟起,笑道:“来了来了,宝贝儿们,叔叔带你们飞一个!”果然带着两人一阵风地飞走了。这厮被训斥了反倒一脸喜滋滋的笑容,可见是个天生的贱骨头。

    闻人钰只和阿筳一并恭候在渔船之下,直到琉璿替明染去了拔除金针,明染待行功完毕,起身试着走几步,虽然功力恢复只有十之一二,但比之前两天的手足酸软强了许多。于是闻人钰过来请罪,一脸羞愧自责之色:“都是属下不好,沉湎于颓丧悲痛之中无法自拔,以后定不会再如此。明泱号那边驻守兵士恰好是属下从前旧部,此地太过疏简,还请都指挥使这就随属下过去。”

    明染对着他摆摆手:“知道明泱号上是你我就放心了,你带我小舅父他们先过去守住明泱号。我想先去城门口看看,阿筳谢诀随行即可。”

    闻人钰带着众人赶往擎天域中的明泱号。明染则和阿筳和谢诀赶往东曦门,那十二个云鹰侍卫自也要紧紧跟随,随时履监督之职责。

    阿宴已经将二三十个铜制令牌分给雍江侯府的侍卫们和谢诀的一部分亲兵,专做入城带人和来回领路之用。倒是有许多人走投无路之下纷纷跟着他们来了,大半是六姓族人及许多官员的家眷等,也夹杂许多家有幼女,怕遭了劫掠凌辱的百姓。

    但众人一见到城门口的明染,不免犹豫忐忑惊慌失措。明染不得不一遍遍耐心解释:“我并没有阵前倒戈做叛国之举,只是出了一点意外,我真的不骗你们,快些跟着我的侍卫走吧。”

    只是除了六姓中明染的亲戚,余下之人中有的相信,许多人却是不信的,若不是忌着明染从前的恶名,恐还会有唾弃怒骂之言。只这些人纵然不随侍卫前去,却是无处可去,进退两难挤在城门口,形势越来越混乱。明染算着时间实已非常紧迫,忙命阿筳去明泱号将钟栩带过来,想小舅父虽然有些不着调,但为人一贯很好,此时应说得上话。

    果然钟栩比如今的明染更具说服力,言辞恳切一番劝说,总算劝得大阪人都跟着带路的侍卫走了。

    明染苦笑一声,伸袖拭去额头冷汗,叹道:“如今我竟百无一用,连小舅都不如了。我不如还是回去吧。”一转头间,却见一个碧色衣衫眉目如画的少女,从城中一路奔过来,慌慌张张赶到城门外,抓住一个侍卫就急匆匆问道:“这位大哥,我听说这边可以出城,说是有人接应着能到安全的地方去。可有见到我的家人吗?”

    明染忙接口道:“不知姑娘是哪家的?”

    那少女转头看向明染,却仿佛见了鬼一般,瞬间睁大双眼,眼中满是震惊之色,还有些莫名的伤心恼怒,接着一转身竟向着城里狂奔而去。明染伸手摸摸自己脸颊诧异无比:“我很难看?竟把你吓成这般模样。”却忽看到那姑娘左手臂少了小半截衣袖,想是混乱中不小心扯破的,如雪皓腕上,赫然系着两枚深翠色的翡翠小鱼。

    他心中一跳,忙往前追了几步:“萧姑娘留步!并未见你家人出来,你可在此等着,我让人去找。”

    萧翡月身形一顿,背对他摆摆手:“不用,我自己去找。”明染紧紧尾随,接着劝说:“城里很危险,你孤身一人,如何能再涉足险地?你随我回去,我会妥善安置你。”

    萧翡月终于站住了,却并不回头,片刻后道:“我大哥教导我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做人要有骨气,我不跟你去。”

    明染道:“从前都是我的错,姑娘若不嫌弃,我们可重缔姻缘。”

    明染并未见过萧翡月,萧翡月隔着帷幕屏风什么的偷窥过他几次,因此认得他。未婚夫人品出众举止湛雅,她也曾背地里欣喜得意无比,但今日着一条蔽旧布袍的明染瞧来实在有些落魄,虽然两人已经算是没什么干系了,可少女稚嫩而温柔的心中,却仿佛被重锤狠狠一击,倍觉心酸。她轻笑一声,敛袖掩面低声道:“真不用了。我知你如今处境难堪,我不给你添麻烦,你有这份心意就好。”言罢接着往城中而去。

    明染却不肯放弃:“你莫要不听劝告,城中真的很危险,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能……纵然我给不了你别的,难道还不能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他不离不弃紧紧跟随,眼见得要到城门处,身后的云鹰侍卫亦步亦趋跟上,提醒道:“明小侯爷,云将军有令,您不能再踏入云京城池一步。”

    明染只得驻足不前,忙叫谢诀过来:“你去把那姑娘追回来,她是萧翡月。”

    于是谢诀带着数名亲兵一阵风地追进去,明染怔怔望着城门,一时间竟是百般滋味难言。

    今日的云京城中,似乎比前两日更加混乱,乱纷纷到处都是仓皇无比逃命的人,街上不时有苍沛国兵士一队队跑过,嫌弃那些人碍事,就恶狠狠拿长兵刃驱逐到一边去,激起一阵人喊马嘶儿哭娘啼之声。

    这一片混乱中,谢诀错眼间就失了萧翡月的踪迹,不禁有些着急,忙随手拉住一位躲在墙角的老者询问是否看到有个绿衣姑娘从这里过去,那老者道:“小哥你找人?这兵荒马乱的去哪儿找!还不赶紧找地方躲起来,听说皇宫被攻陷了!”

    谢诀惊得五内俱焚:“啊?那我姐姐姐夫……”他丢开那老者,茫然又往前追了几步,一时竟不知该何去何从。忽见前面一群人扶老携幼狼狈而来,看衣衫质地甚好应是官宦人家,他抢上去问道:“诸位留步,我听说皇宫被攻陷,是真是假?”

    这其中倒是夹杂了几个明白人:“不是被攻陷,据说是国主下令开了南宫门,令皇后太子带大批宫女出宫,迷惑敌军耳目好借机出逃,结果皇后和太子被捉了而余人依旧没有逃出来。也不知现下如何,只知道快要封城了,我们还是快走吧!”

    谢诀再次失色:“国主他……他竟连自己妻儿都不要了?”

    萧翡月并不知谢诀追了来,却已跑到一处名曰联珠楼的九层佛塔之下,本是云京东城最负盛名的建筑。原是她在路上偶遇几个姑娘,说是这楼中的女主人有护院有家丁,可暂时收容无处可躲的姑娘暂避一二,她走投无路的只得跟了去。

    果然有一个云髻高耸的紫衣女子带着两个丫鬟及一众家丁站在楼门首处,招呼女子们纷纷避入,言道既然同为女子,就该在危难之中互相帮扶。萧翡月茫然随着一群人进入楼中,楼下几层早已挤满避难的姑娘们,她只得一层层往上走,待上到第七层,果然人少了些,却见一个身着宫女服饰的女子畏畏缩缩躲在角落里,容颜绝艳神色惊慌,却是有些脸熟,萧翡月迟疑着,试探叫道:“谢皇后?”

    那小谢皇后是和自己的大宫女临出宫前换了衣饰,大宫女替她被苍沛国俘虏了去。她出宫后趁乱躲躲闪闪碰巧来到这里,见被人认出,也就不再遮掩:“你是相国府的萧姑娘?你……”她忽然咬牙道:“就是你未婚夫先行阵前倒戈,才害得我们到这般地步!”

    萧翡月输人不输阵,冷冷道:“你胡说,我未婚夫没有叛国,他就在东曦门处往外救人。倒是你,都说你是红颜祸水,哄着国主荒废政事,花费了大批的钱财陪你玩乐!”

    小谢皇后被戳了心窝子,忍不住以袖掩面,哽咽道:“我如何就红颜祸水了?我最后所有的妆奁都捐了出来。至于他们男人在外面做什么,我一个深宫女子怎能得知?”

    却听门首处有人击掌赞叹,一个女子声音不紧不慢道:“ 不成想我今日倒是钓了条大鱼。皇后说得好!你的确什么都不得知,你只知衣食用度极尽奢华,彻夜饮宴纵情歌舞,至于百姓的艰难困苦,你又哪里知道呢?”

    那守在楼下门首处的紫衣女子不知何时上来了,温言软语浅笑嫣然:“我名董香籍,是霓裳河畔胭华书院的老板。我夫君就是因为国主强征宅院修建寺庙为你姐姐祈福,最后被一把火烧死,逼得我家破人亡流落风尘。如今这一切不过都是报应,你也莫要怪罪这个怪罪那个,你们两口儿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她目光缓缓梭巡楼中,一干女子情知状况有异,吓得做声不得。

    董香籍拊掌笑道:“瞧你们一个个吓的。原来云京女子空有一副皮囊,却半点胆气皆无。你们且等着,苍沛国兵士们得了报信,马上就要过来。我要把你们做为敬献给苍沛国的大礼送出去,到了平京后,做奴婢还是做娼妓,就看你们的运气了哈哈哈哈。”

    小谢皇后哆嗦不止,萧翡月瞬间脸色惨白,强撑着道:“我们纵死也不做……做……”

    董香籍瞥她一眼,缓步走到面临长街的窗口处往外看了看,轻描淡写道:“富贵人家的女孩子穷讲究可真多,还挑三拣四不做这个不做那个的。既不想做,那就跳楼保节,若真敢跳下去,我也就真心佩服你们。”

    萧翡月盯着她背影,眼中如要冒出火来,忽然冲了上去,一把将董香籍推向窗边,她跟着她大哥萧玄霓也曾学过几下子花拳绣腿,虽没什么用,却比董香籍略强些。董香籍大惊之下,怒叫道:“死丫头你做什么!”一边使力挣扎,萧翡月却只管死死抓住她不放。

    小谢皇后忽然悔悟过来,跟着冲上来按住董香籍,余下几个女子也反省过来了,纷纷抢上来帮忙,众人合伙终于将董香籍从窗口推了下去。在短促的惨呼声中,萧翡月发狠道:“要跳你先跳!”

    她喘息片刻,大着胆子往楼下看看,楼下除了董香籍的尸体,果然来了的大批苍沛国兵士将联珠楼层层包围,且推来几桶火油,举着火把大声喊话:“楼上的人立即下来,不下就烧死你们!”

    萧翡月深吸一口气,叹道:“跳吧,你是皇后,你先跳。”

    小谢皇后泪承双睫楚楚可怜:“我……我怕会很疼。”

    萧翡月道:“就一下子,应该不会太疼。你跳我就跟着跳,我给你做伴。”

    小谢皇后惨笑一声,咬牙闭眼纵身跃下。于是萧翡月跟着翻身出去涌身下跃。既然有了带头的,后面的就有了勇气,效仿二人举止纷纷坠楼。

    谢诀却终于一路打听着追到楼下,正看到一群女子尸横于联珠楼前,待发现其中竟然有自己的亲姐姐,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一头栽倒,被身后亲兵慌忙扶住。他伸手按住额角冷静片刻,听楼主皆是女子惨呼哭啼之声,便举起手中云鱼素的亲赐令牌高喝道:“我奉云将军之命,带楼中之人出城,还请各位行个方便!”

    苍沛国为首兵士闻言过来验了令牌,虽有不甘,也不得不让开到一边去。谢诀忙命亲兵打开楼门领了众人出来,一干女子哆哆嗦嗦绕过地下十几具尸首,随着带路兵士远远躲开。

    谢诀向着苍沛国兵士强征了一桶火油过来,命兵士将姑娘们的遗体堆积一处,泼上火油焚烧。他在熊熊大火单膝跪地行礼:“姐姐,萧姑娘,我带不走你们了,但不能放任你们死后的遗体再遭凌辱,只能一把火烧掉,你们在天之灵千万莫要怨怼我!”

    第103章

    明染直等到暮色四起,才等到谢诀带着一群姑娘们浑浑噩噩出了城。他迎上去左右梭巡一遍,待见一干人中并无萧翡月身影,又看看谢诀的脸色,也就不再问多什么,只吩咐道:“带着他们去船上吧。”

    恰此时一名云鹰侍卫飞速赶来,俯首禀报道:“明小侯爷,云将军有信传来,陛下一路加急,或许会提前赶到云京,还请您立即撤离。”

    明染道:“知道了,多谢你家将军。”

    众人赶到明泱号停泊之处,是在擎天域和大江交界口一处河湾之中,另有七八条中型火龙船团团拥簇。船上全是劫后余生之人,惊魂甫定之时,静悄悄没几个人敢说话。

    闻人钰已在此张罗忙碌了近两天,此时过来禀报:“共有七只可用之船,其中六只船上人较多,另一只上全是这两天抽空收集来的粮食等物,都指挥使请上这条船,人少清静些,方便您祛毒疗伤。所有的人我也都问过了,有亲朋好友可投奔的已先行离去,余下都是无处可去的,愿意跟着我们走。”至于明泱号因船体庞大行驶缓慢,只能忍痛放弃。

    此处离得云京已有些距离,四周唯有星垂野阔江流奔涌。众人议定谢诀琉璿打头,闻人钰叶之凉押尾,阿筳和阿宴中间来回调停,一切安排妥当,明染道:“走吧。”率先上船。七只战船扬帆起锚,首尾呼应,趁着夜色顺流往东而去。

    苍沛国的皇帝陛下果然提前多半天赶到云京城北元武门外,却是为着虞统军安排得当行动迅捷昼夜不息,自从接手迎驾,简直连喘气的功夫都不给人留。因他投诚不久且大有可用之处,靳端阳无法和他翻脸耍威风,一路被他催死催活的也只得忍耐着。

    他这次是专程到云京摆谱来的,因此不仅带了大批的大内侍卫和御林军,甚至还来了许多文官,幸而虞劲烽带了二十余条船过来,乘坐起来倒也绰绰有余。

    待得船队将要在江边靠岸,虞劲烽过去靳端阳那边船上,请他出舱室准备上岸,却见他身后的舱室中两名内侍推出来一架轮椅,上面赫然坐着阿暑。

    虞劲烽愕然:“七宝你跟来了?路上我怎么没看到你?”

    阿暑唇角微弯,笑得清甜动人:“若给烽哥你知道,必定不客气轰我回去,所以我藏了起来。”他既然藏在靳陛下的舱室中,那么靳陛下必定是赞成的。虞劲烽拧眉不语,片刻后道:“还是让人送你回去吧,你腿脚不便,莫要涉足险地。”

    阿暑气道:“我不回去。见我就赶我,你还有没有一点做哥哥的样子!”

    靳端阳负手伫立船舷边,极目远眺被一泓江水环绕的云京城。黎明隐微的曙光将城墙映衬出一个模模糊糊的轮廓,却已尽显雄伟瑰丽之姿。他正目光痴迷赞叹不已,闻言转头笑道:“阿暑和朕说很想你,说以后想一直跟着你,你看他竟然要抛弃了朕。不过朕看在虞统军的面子上,只得把他送给你了。幸而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做生不如做熟,也不会太为难。”

    什么叫做生不如做熟,虞劲烽不好驳他,只讶异万分看向阿暑。

    阿暑喜滋滋迎着他目光,羞涩无比:“谁教你上次在澄州打了我一耳光呢,我可是轻易打不得的。不过烽哥你也喜欢我对吧,不然怎么这般体贴照顾我?”

    虞劲烽大耳刮子险些再次呼过去,一忍再忍,终于攥拳忍了下去,只憋得脸色铁青,良久方憋出四个字:“你自重些!”

    他脸色实在不好看,阿暑见状冷哼道:“我怎么不自重了?若是我们从小一直不分开,你难道不是我的?就是现在,也不过让给那明染使唤使唤罢了。如今他是亡国之臣,你跟他厮混还能有什么指望?我劝你还是死心吧!”

    虞劲烽沉声道:“我的事你少管。以后也不准你再提明小侯爷的名字。”

    阿暑怒道:“为什么?”

    虞劲烽不语,阿暑顿悟,接着冷笑:“我不配提?你就这般看不起我?烽哥,你若是看不起我,就是看不起你自己!”

    虞劲烽没心思纠缠,过去从阿暑袖中抽了一条手帕出来,直接捏住他下颌塞入嘴里:“你的废话太多了,歇一会儿。”阿暑心中大怒,自行动手将手帕抽出,却是恨恨地不敢再多言,于是世界终于清静下来。

    靳端阳眼角的余光看到这一切,肩膀微微抖动,似乎忍笑忍得很艰难。

    待船只靠岸,靳端阳左右看看,并不见云鱼素来接驾,只看到两位云鱼素部下将领带着数名兵士迎上,趋前向他禀报详情,言道云京除了皇宫,其余已皆在掌握之中,云将军在城中亲自指挥兵士们作战,势必要将皇宫尽快拿下。

    靳端阳诧异道:“难道云将军竟然还未将皇宫拿下?这不似他一贯风格啊。他前两日不是在邸报上给朕承诺,说是将云京作为大礼来迎接朕的御驾莅临么?”

    那副将自不敢辩驳是他提前驾到,只唯唯诺诺的。靳端阳却又一拍脑袋,装模作样道:“朕忽然想起来了,是朕到得太早,怪不得云将军。你去和他禀报一声,说朕已经来了,就在北门外等着他捷报传来。”

    云鱼素正打马在朱鸾国皇宫的华鸾门外来回游走,看城楼上下兵士厮杀正烈。鄞王殿下和周驸马带着随从,装成苍沛国兵马的模样,巴巴结结跟在他身后,但云鱼素心中嫌他二人一无兵马二无本事三无人品四无相貌,因此有些带理不理。

    待那副将赶来将国主的话一字不差转述过,云鱼素长眉微挑,笑道:“这是嫌弃本将军磨磨蹭蹭?那我们快些。”又转头向鄞王和周驸马道:“陛下已经到了元武门外,两位不去接驾么?跟着本将军可是没半点好处。”

    两人闻言慌忙和云鱼素告辞,往北门狂奔而去。

    云鱼素打发了碍眼的人,策马前行几步,运足内力高声喝道:“皇城中的朱鸾国主听了,我是苍沛国云鱼素!云京已尽在我掌握之中,你速速出来投降。一个时辰若不出,封门屠城,三个时辰后不出来,杀尽方圆百里民众,六个时辰后还不出来,血染江南!你既号称仁义之君,怎能眼睁睁看着朱鸾国万千百姓遭你连累家破人亡!”声震皇城,缭绕不去。

    国主双腿一软,噗通摔坐于御座中,觳觫不止,良久后,吩咐玉阶下的内侍总管:“传平南侯。”

    左文徽本在华鸾门城楼上指挥兵士拒敌,闻诏迅速赶来,他身着盔甲发髻散乱,腰间胡乱缠一条粗白布。原来云京初被围困,国主心中害怕,便招了左文徽来护驾。左文徽放心不下平南侯府中家人,就一并带入宫中。结果平南侯府太夫人本来身子就不好,这连日惊吓之下,竟在数日前驾鹤西去,如今停灵于后宫之中。钟太后年高体迈,见此情景同样卧病于床,天天等着国主去安慰。

    国主颤声道:“文徽,小染他是真的背叛了孤,不来救驾了么?”

    左文徽道:“他不会,其中必定另有蹊跷。”

    国主再也忍耐不住,眼角发红,厉声道:“怎么不会?除了他阵前反戈,谁也闹不出这么大的动静,你却还在为他说话!”

    左文徽道:“陛下,鄞王和周驸马适才就在华鸾门外城楼下随着那敌军将领摇旗呐喊,臣看得清清楚楚。可雍江侯背叛陛下投诚敌军,却并无一人亲眼所见。臣倒是担心他出了什么意外。”

    国主怒道:“鄞王和周驸马纵然反叛,可那两人手无兵马,能成什么气候?你说他没反,明翔军为何迟迟不来救驾?小染他见天儿上天入地的,偏生这会儿就出意外?事到如今你还这般维护他,可是打算让人将孤活捉了去吗?”

    左文徽道:“既然陛下不信,那么臣不说,臣这就接着上城楼拒敌去。”言罢拂袖而去。

    国主怒而拍扶手:“一个个都学会给孤下脸子看了!”待见左文徽头也不回,他颓然缩在御座中,喃喃道:“那人说要封门屠城,要血染江南,”他转首望着内侍总管,似乎在自言自语,“怎么办?”

    那内侍总管哪里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不停安慰他:“陛下福泽深厚,佛祖佑之,一定不会的。那边几位朝中重臣还在等候听召,不如陛下找他们过来商议一番?”

    国主无奈摆摆手:“算了。他们几个一张嘴就是……算了!”与云京共存亡玉石俱焚什么的,国主胆小又娇贵,说说可以,做却委实做不到。

    云京外的靳端阳并不下船,只令人端来一张玫瑰圈椅,悠悠闲闲坐下,眼光左右缓缓梭巡着,将岸上景色看个不够。待见那鄞王殿下和周驸马匆忙赶来,他站起身来,颇为热情地招呼着:“两位来得正好,朕这些日子接到邸报,晓得这边热闹得紧,紧赶慢赶的恐怕也只能瞧个热闹尾巴了。两位恰好陪朕喝杯茶,给朕说说这些天详细状况。”

    熟人相见,分外亲热,三人瞬间打成一片。虞劲烽自是不会参与,无声无息挪到东侧船弦边,正默然遥望一江秋水奔流而去,却不小心听到屠城两字,他顿时回神,听鄞王正道:“如今时辰也差不多了……”

    他忽然遥遥指着元武门,兴奋无比:“陛下快看,已经开始封门!”果然元武门厚重的大门被一干苍沛国兵士缓缓合拢。

    虞劲烽大步过来,伸手搭上鄞王的肩膀又顺势一捏:“封门做什么?”

    鄞王顿时脸色苍白额头见汗:“封门屠城……云将军说国主再不出皇城,就……就……哎哟你轻点,当着陛下之面,你怎可如此放肆?”

    虞劲烽冷哼一声罢了手,却拧眉盯着靳端阳,靳端阳笑吟吟道:“这是云将军的意思,虞统军稍安勿躁。若觉得不妥……其实也没哪里不妥吧,你看朱鸾国的亲王都没觉得不妥当呢。”

    他目光从虞劲烽脸上转到鄞王脸上,有几分调侃之意,鄞王面色微赤,却狠狠瞪了虞劲烽一眼。

    靳端阳见状哈哈一笑:“朕明白虞统军的意思,不过朱鸾国主胆小,若不让云将军这般吓吓他,他什么时候才肯出来。君无戏言,朕答应过的话自然会兑现,真要屠城是万万不行的。只是云将军那脾气,若是杀得性子上来,随便派个人去传口谕他恐是会装作耳聋听不见。这样吧,朕这就写一道手谕,虞统军亲自给云将军送去如何?”

    虞劲烽道:“如此最好。”他虽已做下万全之备,但总觉得心里空荡荡没个着落,此时也只想尽快见到云鱼素,将云京之事彻底了结,再把该接之人早些接回来。当下静候一边等靳端阳写下手谕,就领了旨意急匆匆而去。

    阿暑挪动轮椅蹭到靳端阳身边,问道:“陛下,我哥哥做什么去了?”

    靳端阳道:“你哥哥怕云将军屠城,赶着传旨去了。”他瞄一眼阿暑,颇有遗憾之意:“阿暑啊,你哥哥虽然归顺了朕,面子也上仿佛其意甚诚,怕不过是暂且的权宜之计,他心中牵系看重的,只有朱鸾国那位明侯而已。至于你,我观你虽然言语间似乎与他挺亲热,他却并未把你放在眼里。”

    这位皇帝陛下有言皆挑拨,无语不离间,堪称兴风作浪的一把好手。阿暑恨恨盯着虞劲烽远去的方向,却是无可辩驳,片刻后冷声道:“难道云京城破了,明染他竟然还未死?”

    靳端阳挥手令鄞王和周驸马离得远些,凑到阿暑耳边低声道:“朕适才在你哥哥未过来这船之前收住密报,他二人在这之前彻底翻脸了,明染在昨夜也已离开了云京。似乎顺溜而下,如果朕猜得不错,该是往东海而去。”

    阿暑讶异道:“陛下既然知道的这般清楚,为何却放任他离去?陛下吃这位明小侯爷的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吧,难道不该派人去追杀他?”

    靳端阳拊掌惊叹:“这怎么行?令兄长当日答应投诚,第一个条件就是不得伤害明侯半分且此人归他所有。朕可是个守信的好皇帝,做不出这等出尔反尔之事,当然别人若是要去做,朕也管不了。不过阿暑啊,你觉得你哥哥如此痴心相待一个人,他会轻易放自己的心头肉离开么?”

    靳陛下虽然很可恶,但不得不说他也是个十分聪慧的人。

    一个多时辰前,明染辗转反侧了整整半夜,才勉强听着涛声入眠。只是还没睡一会儿,就被冲进舱室的明灼华惊醒过来:“少爷,前面谢诀传来消息,我等被人拦住了去路。”

    明染顺手拿了一套弓箭出舱至甲板上,暗沉沉的江面上,一字排开数条战船,瞧来足有四十余只,将去路堵得严丝合缝。船上密密麻麻皆为明锋营兵士,手中火把形成一条璀璨而跃动的火龙,映得各人脸色晦明不定。

    为首之人体格庞大态度谦卑,向着明染躬身行礼:“明锋营都虞候万年青,参见都指挥使。”他身边是面色苍白惶惑不安的易镡。

    明染手中拈着一枚细长乌黑的羽箭,目光冉冉扫过诸人。他功力虽然恢复了一二成,不过勉强能拉开一张普通的弓,于是问道:“是虞劲烽让你守候在此?”

    万年青不答,只再次躬身行礼,恭敬无比。

    明染沉吟片刻,又道:“若放我过去,有何要求你只管提。我纵然如今兑现不了,来日必定信守承诺。”

    万年青道:“都指挥使是守信之人,大家伙儿有目共睹。但我等今日只替虞统军恳求都指挥使留下,余者均无所求。”

    第104章 第一〇四章

    明染闻言,微微垂首沉默不语,他其实并不想再多说什么,但僵持下去显然也不可行。明灼华看看自家主子面色,趋前一步高声道:“你既然依旧称我家少爷一声都指挥使,却又这般举动,是否以下犯上?”

    万年青叹道:“灼华姑娘见谅,小人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想我辈出身草莽,曾在胭脂山靠打劫为生,见天儿刀头上舐血朝不保夕。也就是随着我家老大来云京投奔了明侯爷后,才挺起胸膛坦坦荡荡过了几年人过的日子。古人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好日子过惯了又怎么能再过回去?若是都指挥使弃了弟兄们而去,我等又如何甘心?说不得只能强留,事后任凭都指挥使处罚,或打或杀均可,绝不敢有半句怨言。”

    此言听来颇为有理,众人险些无言以对。明灼华顿一顿,戟指怒道:“你两只眼睛也不是出气儿用的,也看得清楚,不过七条破船,一群老弱伤残而已,我家少爷已没好处再给你们捞,咱们一拍两散分道扬镳不行?”

    万年青摇头:“明侯爷,灼华姑娘,纵然你们不看重我等,但我家老大他走到今天不容易,还请明侯爷垂怜。”

    谢诀和琉璿此时已过了这边船来,琉璿闻言冷冷道:“说得好像我们都很容易似的。座主,他既然不肯让路,那就射死他。”

    明染左右梭巡,此次拦截行动明锋营出动兵士四千余人,余下的两千许是被虞劲烽带着接靳端阳去了,除了万年青身边的易镡,那些有可能左右摇摆不定的人一个都不曾来。而己方能用之人算下来不到三四百,力量如此悬殊,简直不知胜算在哪里。

    想虞劲烽初来云京之时,手下不过一千余人,西北的旱鸭子们连水都下不得。明染让最擅长训练水军的风承竺亲自来带着,才在极短的时间内带出了明锋营。这几年明锋营从当初的一千扩展到三千,再到今日的六千,兵刃战船装备皆为上品,已成了明翔军的精锐力量,在水上纵横来去所向披靡。

    他暗道自己是养虎为患了,且临到头被反噬一口,这真是报应。

    明染目光转到易镡身上:“易镡,你怎么说?”

    易镡目中含泪,索性噗通一声跪倒在甲板上:“明小侯爷,表兄,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什么话咱等老大来了再说好吗?纵然您想回东海,只管跟他打个招呼,难道他还不肯陪着您回去?”其实他也很想回去,留在沉樱岛的左簌簌已经让人传了信给他,才给他添了个胖儿子,若是这当口明染和虞劲烽彻底闹翻,明锋营别人倒还好办,唯有易镡简直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们一个个避重就轻东拉西扯的,明染不想再听下去,低声道:“目标万年青,震慑即可。”

    谢诀和琉璿闻言,同时张弓搭箭,瞄准万年青双腿。万年青见两人出手,却是不避不让,任由两枚羽箭洞穿小腿,带起两股细小的鲜血,牢牢钉在甲板上。万年青庞大的身躯往前一扑,就势深深叩首:“还请明小侯爷垂怜。”

    琉璿和谢诀恍如不闻,在明锋营诸人低呼声中,羽箭再次破空而至,这次是穿过了万年青的双肩,他双臂顿时失去力道,却是强撑着端正姿势再次叩首。明染无奈道:“万年青,真当不敢杀你么?”

    万年青抬首看他,忍着剧痛道:“万年青是守信之人,杀了我也不还手。只是明小侯爷,明翔军是你当初舍却万贯家产,千辛万苦重建起来的。我们明锋营成立初期,更是你亲自来教授箭术,和我家老大一起费心调教出来的。你杀我万年青一个不算什么,难道你杀得了明锋营六千弟兄?你怎么杀得完,你又怎么忍心!”

    明染闻言却是不语,他并没什么不忍心,万贯家产可以不要,奔月也可以不要,连云京他都可以不回头再看一眼,明锋营自然更可弃若敝履。但杀不完是真的,纵然自己这边一起上依然杀不完,他也只能吓吓他们。

    他沉寂良久,无奈转身径直进入舱室中,吩咐阿宴:“去请闻人钰和琉璿进来。”

    闻人钰见召匆忙赶来,明染道:“外面的情形你们也见了,我等与对方人手悬殊太大,真动起手来占不到半点便宜。阿钰,这附近是否有别的水路可行?”

    闻人钰适才已经在思忖此事,闻言忙道:“凝江域不能走,变数太多。至于擎天域水路岔道不少,应该可以觅小水路过去,只是要返航近二十里地。只要进入岔道,纵然他们还有人拦截,至少水路狭窄,放不下对方这么多战船,便有转圜余地。”

    若是返航近二十里地,简直快要退到云京去了,明染靠坐在椅中思忖片刻,道:“那就返航,不过他们怕是要追上来,我们得快些。”

    闻人钰道:“我们需要人断后,尽量和他们拖延时间,都指挥使可带着余人先走,等脱离险境后再设法汇合。”

    叶之凉忽然在舱门处伸了个脑袋进来:“阿钰,你要辨识路径,就陪着明侯爷先走,我来断后。”

    阿宴道:“少爷,我也断后。我大老爷们儿不怕他们,纵然落入敌手,他们也拿我没办法。”

    众人纷纷要求断后,明染只提出要琉璿跟随自己。最后议定由阿筳和叶之凉、阿宴带雍江侯府侍卫及一部分兵士断后,以拖延时间为主。琉璿和闻人钰、谢诀陪着余人返航另觅出路。

    两条船只在阿筳的指挥下,不动声色向着明翔军缓慢靠去,余下的却趁着黎明前最后一阵黑暗悄悄返航。

    明染令诸人都出去各司其职,只把琉璿留下,问道:“小璿,你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让我的功力恢复得再快一些。”

    琉璿着实为难:“座主,纵是如今金针祛毒之术,也是很伤身的。别的办法……最快的办法,莫过于让解毒药物直接渗入血液,再佐以金针刺穴强行排毒。纵如此也不过能恢复五成左右,过程极其痛苦且十分耗损气血……”

    明染打断她:“五成也行。我不怕伤身,也不怕疼,只要能走出生关,回头慢慢儿调养。”他看看琉璿脸上的踌躇和犹豫之色,叹了口气,沉沉道:“我不能坐以待毙,你动手吧。”

    琉璿摸出一把亮闪闪的柳叶形小刀,道:“座主伸手,掌心向上。”明染依言伸出双手,琉璿用小刀在他双掌掌心分别画了个小小十字,将一瓶药粉一分为二尽数倾倒上去。

    朝阳初升之时,船队返航十余里,终于快行到闻人钰所言的那条岔道。而阿筳和叶之凉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然不曾让明锋营的战船追赶过来。闻人钰见不远处就是水路岔道,微微松了口气,正凝神辨识水流方向,一抬头间,却忽然脸色一变。

    上游驶来八条战船及数条快舟,插着明黄色龙旗,正迎风招展,甲板上数百兵士森然而立。因对方是顺流而下,因此行驶速度比自己这几条船快得多,似乎转瞬间就到眼前。快舟行动迅速,瞬间绕过战船包围了己方船只,舟上兵士剑拔弩张严阵以待。

    闻人钰心中大骇,还没来得及让人去请明染,身边人影一闪,明染已经抢了出来,手中握一副长弓。他才被琉璿拔去金针,双手上缠绕着厚厚的白布,衣襟上隐约鲜血点点,脸色苍白眼神却炯亮,盯着来船打量片刻,低声道:“靳端阳的人。”

    靳端阳并没来,居中船只甲板上是坐着轮椅的阿暑,他身侧为鄞王殿下、周驸马以及一个脸色肃穆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那是靳端阳的大内侍卫首座徐统领。

    谢诀带领手下亲兵驻守在另一条船只甲板上,还未来得及开口喊话,徐统领手中令旗一挥,苍沛国兵士箭雨纷纷如蝗而至,众兵士训练有度,一边格挡来箭一边在各处隐匿身形,接着出箭反击。船上搭载其余人大半都躲在船舱中,有那胆大的本在甲板上窥探,此时也吓得仓皇逃入船舱中。

    明染将手中长弓一轮,挡开劈面而至的羽箭,尔后连珠箭激射而出,他并不攻击别人,箭箭直奔阿暑咽喉要害。徐统领长刀出手连连格挡,竟震得手臂微微酸麻,心中不禁微惊。身边大内侍卫接着闪身抢上,纷纷挡在阿暑身前。明染却突然微微侧身,两枚羽箭同时破空而出,一左一右直袭鄞王殿下和周驸马。

    众侍卫见对方羽箭来势诡异劲急,均都把注意力放在自家主子的男宠身上,未免疏忽了这两个不相干的人。那周驸马机智,还勉强一躲,羽箭从肩头洞穿而过,鄞王却是连躲都不知如何躲,被穿胸而过,死死钉在了甲板上,瞬间气绝身亡。

    苍沛国诸人有些愣怔,这两人真心实意投诚而来,却顷刻就一死一重伤,大损己方脸面,回去简直不知如何向靳端阳交代。于是双方出现了短暂的停顿,呈默默对峙局面。若是他们知道明染其实只有五成功力,想必会更加惊悚。

    明染反手将长弓背后,压下胸臆间因动用内力而引起的气血翻涌,沉声道:“请各位稍安勿躁,我不过在替朱鸾国处置叛逆而已。”

    阿暑闻言,却忽然发出一连串的轻笑:“哈哈哈哈,你还替朱鸾国处置叛逆,你可知在朱鸾国前国主的眼中,你就是最大的叛逆,他心里不定怎么恨你呢!”

    明染道:“我是不是也没什么干系。阿暑公子请尽快言归正传。”

    他云停岳峙端然而立,虽衣衫蔽旧身形清瘦却依旧气势不减,阿暑摸摸自己的腿,简直恨得咬牙切齿五内俱焚:“我偏不言归正传,我偏要说给你听。你们朱鸾国的皇宫被攻破了。不对,不是被攻破的,是云将军要屠城,你们国主怕了,就主动开了宫门出来投降,跪在云将军的马下苦苦哀求。可叹那城楼上的兵士尚且在你表兄的带领下负隅顽抗,下面宫门就开了,连招呼都不给他打一个,弄得他措手不及进退不得尴尬异常。据说你太后姨母闻听此讯,也已经服毒自尽。哈哈哈,你觉得可笑不?”

    明染不觉得有什么可笑,只牵挂左文徽的安危,嘴唇微微一动,却是什么也没问,只缓缓攥紧手中弓身,沉声道:“说完了吧,我们来说说正事儿。你今番想必是冲我来的,对我有什么要求,只管道来便是。我这边余者皆为老幼病弱,并不值得你上心对付,可否放他们离开?”

    阿暑见他不动声色,不免有些失望,冷冷道:“我自然是冲着你来的,我恨不得你立时就死,却又不想让你死得太痛快,让我想想,该怎么办好呢?”

    他伸出一根白嫩嫩的手指抵着额头,两只琥珀色的眼珠转来转去,认真思忖片刻,忽然拊掌笑道:“有了。我不单要弄死你,而且我嫉妒我哥哥待你好,他马上就要赶过来了,想必还是因为牵挂你吧,那么我要让你死在他眼前,让他以后再也不敢气我,如此过往恩怨就一笔勾销。明小侯爷,我这一石二鸟之计怎么样?”

    第105章 第一〇五章

    阿暑只管和明染啰啰嗦嗦的,也不下令让徐统领接着动手了,想必真是在等虞劲烽到来。

    明染道:“不错,你想让我怎么做,只管吩咐就是。”

    阿暑伸手从自己颈中取下一根金链子,上系一枚鸽卵大小深蓝色宝石:“此物名沧浪水,是高昌国千年前流传下来的,传说为至毒之物。你过来把这个喝了,我就放余人离去。”

    明染扫了那沧浪水一眼,冷冷道:“我喝完你不放,我又能怎样?”

    阿暑冲着徐统领打个手势:“这里有苍沛国皇帝陛下手谕一份,你可让人拿着离去直达东海,若有拦阻者为欺君大罪。你把手里弓箭扔了,带个人过来拿手谕。”他眼光在明染身后诸人身上一一扫过,忽然看到了钟栩。钟栩胆小,既害怕这种血腥杀戮,又担心明染安危,因此靠着船舱板壁瑟瑟发抖。

    于是阿暑指着钟栩道:“让他过来拿。”

    明染道:“你能否换个人?或者我过去后,将手谕缚于羽箭上射给他们也可。”

    阿暑冷声道:“不换人,也不许你射箭,就他过来拿!你们莫要拖延时间。”他跟着明翔军在海岛上厮混一年多,对这帮人极其熟悉,因此挑了个最没用最不具威胁力的人过来牵绊住明染,否则纵然明染过来自投罗网,他也并无信心能将此人彻底拿下弄死。

    钟栩闻言,扑过去揪住明染手臂哽咽道:“小染,都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你回云京。我……我过去拿!只是那什么沧浪水你不能喝,我去和他们好好说说,我们以后去东海再不回来就是。”

    明染道:“此事不怪你,我当时不过一时气愤,纵然你不逼我,我想通了也会主动回来。”他依言扔了弓箭,转头交代琉璿和闻人钰:“你们也不用走擎天域,只等我过去后,尽快退到明锋营战船那边。”他两相权衡下,觉得至少明锋营不会要这群人的命,还是退回去比较妥当。

    第18节

    恋耽美

章节目录

济沧海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书屋只为原作者俞洛阳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俞洛阳并收藏济沧海最新章节